“知道今天有什么特别么。”他又道,似乎存心不想让我马上闪人似的悠闲。
    “特别?今天牛郎会看到织女。”我看了看手表。
    “牛郎会看到织女啊……”他又笑了,那双细细的眼睛在灯光里看着我,闪闪烁烁的样子:“老板宝珠,你最近还好么?”
    这问题问得怪,所以我没回答。只拍了拍手里的袋子,他倒也识趣,细长的手指朝柜台上轻轻一点,把台面上几枚硬币点到了我的面前:“这是找零,收好了。”
    我收起那几个硬币朝他笑了笑,转身径自离开。
    没走两步身后再次响起他的话音:“老板宝珠,今天走夜路要小心些,能不坐车,就不坐车。”
    “哦,好的。”我只管应付着。
    “小心些老板宝珠,袋子很薄,你最好抱着。”
    “哦。”我再应付。
    “老板宝珠,小心台阶。”
    这回我没能来得及应付,因为差点被台阶给绊到。惊魂不定地抱着那包调料匆匆往车站方向撒开了腿就跑,耳朵边似乎还听见那黄老板冲我说了声什么,只是很快被风和边上的车辆声给吞了,我一个字都没听见。
    到车站刚巧来了车,想起之前黄老板的话,稍有些犹豫,我还是坐了上去。
    这地方离我家坐车至少得走一小时,要听他的话能不坐车就不坐,莫非要我走到天亮?况且看他那表情,跟只打油的耗子似的,难保不在糊弄着人玩。
    琢磨着,找了个靠近驾驶座的位置坐下。
    可能情人节,所以天有些晚了,车里还是热闹得紧,多是些年轻的情侣,一对对依偎着,说说笑笑等着开车。也有闹脾气的,就坐在我对面,你一句我一句冷言冷语,真有些破坏气氛……于是低下头开始打瞌睡。
    而这一觉睡得可香。
    一路颠啊颠的颠得昏昏沉沉,直到好一阵子感觉不出车身的震动觉得不对劲,脑子一激灵,这才一下醒了过来。
    睁开眼发觉车停了,停在一条很安静的马路中间。
    马路上黑漆漆的,一盏灯都没有。车厢里也是黑漆漆的,又黑又空,因为除了我之外,一个人都没有。
    连司机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只有车的发动机在前面轰隆隆响着,让人感觉这静得要死的地方还有那么一点点生气。
    可……这是什么地方。
    车里的人都去哪里了?
    司机呢??
    真见鬼……
    呆坐了会儿,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我拎起调料袋小心翼翼下了车。
    没出车门先两边望了望,勉强透过头顶撒下来的月光,看清前后这条马路的长度。很长,两边黑黑的起伏的东西应该是小区,可是小区里也是黑的,没一盏灯亮着。
    我抬手看了看表,十一点。也不算很晚,可怎么这条街上黑得像完全没人住似的。琢磨着我朝前走了几步,越走越黑,因为车头灯的光线离我越来越远。只有手里的塑料袋一路随着我的脚步声沙沙响着,让人没来由一阵很不安的感觉。
    于是在脑子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重新跑到了车边上,被车灯晕黄的光一罩,才发觉自己心脏突突跳得厉害。我上下摸索着自己的手机,却懊恼地发现自己竟然把手机忘在了家里,边上连个电话亭都没有,只有根柱子孤零零竖着,被车灯拉出老长一道影子。
    真见鬼……
    这事情真见鬼……
    忽然哆嗦了一下,因为无意中一瞥,我发觉地上那柱子的影子好象在动。
    那么不易察觉地晃了一下,这发现让我不由自主头皮一麻。赶紧回头朝那根柱子看过去,夜色里它笔直杵在哪儿,烟囱杆似的,一动不动。
    当然是一动不动,柱子怎么可能回动?
    那之前看到的什么……
    也许,大概,可能,没准……一定是自己看走眼了。
    想是这么想,眼睛还是忍不住朝地上那道影子看了一眼。谁知道这一看惊得我脖子都麻了。
    就看到地上那道长长的影子,它岂止是在动,还是曲线撞的扭动!跟条蛇似的……当下别过身拔腿就跑,朝着那道影子够不到的地方。可是脚却突然间被什么东西给绊住了,就在我低着头朝前猛冲的刹那,整个人猛地朝前一个趔趄。
    直跌到地上,撞得我眼冒金星,却在这时有一些更亮一点的东西撞进了我的眼睛。
    红艳艳的,闪闪烁烁的东西……
    后来才意识到,那是片霓虹灯。
    一长串一长串在风里摇曳着,乍然亮起,好象是凭空悬浮在半空的灯笼似的,难免让人一阵悚然。及至看清楚后面建筑的轮廓,马路两边的路灯却像是约好了似的一盏接着一盏亮了起来,灯嵌在路边小区外的墙壁里,不挨近了根本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
    脚地下那道柱子的影子还在蛇似的扭动,不过因为亮了许多,我终于看清楚扭动的不是柱子本身,而是上面一块布。
    老长的一块布,鲜红色的,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上面用白漆刷了几个大字——九幽路,晚十二时,大游行。
    九幽路?什么地方的路?
    我好象没什么印象……
    游行?什么游行?
    我好象也没听说过……
    布上标着箭头,我顺着箭头看到前面路口转角处有块牌子,牌子上写着:黄岭路,南,北。四下看看仍旧看不到一个人影子,我拎着调料朝北边走了过去。
    北边闪烁着那些红灯笼似的霓虹,越离得近灯越多,夜色里蛮好看也蛮喜庆。从路口的牌子变成“思泉路,南,北”的时候,三三两两的人影开始出现了,而我原本一直悬空着的心也总算有了落下来的地方。
    人影是从正前方过来的,有的人手里提着灯笼,白纸糊的灯笼,很有意思,让人觉得像元宵节。几个小孩子跑跑跳跳的拿着灯笼互相追逐,一路跑到我身边时突然停了停,抬头看看我,继而大笑着一哄而散。
    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他们笑成这样……一辆出租车从我边上开过,挂着空牌,我朝它招了下手,但它没停下来。远远几道人影从对马路走过时似乎朝我的方向看了看,意识到我的目光头一低就离开了,走得很快,我根本来不及跑过去问声路。
    只能继续朝前走。
    这地方和我家附近环境有点像,老城区,马路很新,边上的建筑很旧。路灯下只窥得见街面房子高高低低地静杵着,往里就黑了,小弄堂七里十八弯,珠网似的绕,绕得里头一团昏暗。隐隐有收音机的声音慢慢悠悠从里头飘出来,在路口那几家七八十年代建的小杂货铺前摇荡着,小杂货铺门还没关,窗口一半被木版挡着,另一半人影绰绰,里头麻将声哗啦哗啦的响。
    好似一瞬回到了六七八岁的时候,连空气的味道都这么老旧。忍不住走到最近那家店门口张望了几眼,刚巧一个中年女人踩着拖鞋踢踢踏踏从里屋走了出来,见我在看,顺手就把窗边的木板卸了块下来:“买啥。”
    其实我只是想问问路。只是刚要开口,忽然边上人影一闪,倒映在玻璃窗上从我身后慢慢走过,于是我路也不问了,转身急急地就朝他追了过去。
    却也不敢追得太急,只保持着比平时稍快的步子小心在后面跟着,路上行人多了起来,我可不想让别人看到我追着他乱跑的样子。
    那会很丢脸……因为很奇怪……奇怪在除了我以外没人可以看见这个人。
    可是他怎么会在这里呢……他明明还在的,为什么一直都不回来呢??
    我不明白。只能小心跟着,怕一个不小心他就消失了,就像那天晚上之后。可是人却越来越多了起来,在穿过两条横马路之后,似乎是到了这个区的闹市中心。
    很大一个广场,正中央一座高大的建筑物上挂满了那些喜庆的霓虹灯,边上人头济济,周围店铺却跟祥南路之类的一样,全是大大小小的私营小摊子。卖衣服的,卖串烤的,卖小摆件的……多的是一盏盏纸糊的灯笼,就像我之前看到的那些人手里拿的一样,式样很旧,颜色很朴素,但很有味道,高高挂在那些铺子的大太阳扇下,迎着风四下招摇,好不热闹。边上紧挨着一片花铺子,从没见过花铺深夜生意都这么好,然后想起来今晚是七夕,于是释然。花香浓郁,张扬着和边上烧烤的熏香缠绕在一起,清甜又鲜香的味道。忽然瞥见几束淡蓝色的花,有点眼熟,却又叫不上什么名字,一大捧一大捧被摆在白瓷的缸里,煞是好看。
    而就是这么一闪神的工夫,再朝前看,那一直被我追着的身影却不见了。
    前面晃动着许多相似的身影。类似的身高,类似的头发,类似的白色的衬衣……一时不知道哪一个才是他了,有些懊恼,但没有办法。跟丢了就是跟丢了,要在这么多人里头跟一个看起来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的鬼,本就是相当困难的。
    “小妹,要不要买束花?”还不太死心地朝那方向张望,边上一个老太太哑着声问我。一边递过来一支花,就是之前引开我注意的,那种淡蓝色很漂亮的花。
    近看原来是百合。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种颜色的百合,淡蓝色……在老太太皱巴巴的手指间娇艳地展放着,张扬着它无比旺盛的生命力。
    忍不住伸手摸了下,正想问价钱,一转头却赫然看到了那道本消失在了人群里的身影。
    在广场中心那个花坛上坐着,两手抱着膝盖,侧头静静看着面前几个小孩拿着灯笼甩来甩去地打闹。
    灯笼溅出来的火星闪到了他的脸上,他也不躲,只是微笑着,每次来我店里时都能见到的那种笑容。火星穿过他的脸闪闪烁烁在他发丝间,散开,又合拢,萤火虫似的好看。只是边上没人注意这一点。
    匆匆从他身边过去,匆匆在他边上说笑,匆匆在他身边玩闹。
    他在那些匆匆的身影间就像道安静的空气。
    本就是空气。
    只有我能看到的空气……
    慢慢挪到一个靠近他,又不那么容易被人看到我脸的角度之后,我对他动了动嘴:“刘逸……”
    鬼究竟是什么?如果鬼在没意识到自己是鬼的状态下能拥有人的实体,为什么一旦意识到自己是鬼,那一切就都消失了?
    很多时候我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因为刘逸。
    他和我见过的很多魂都不一样。魂魄是没有实体的,即使是那些怨念不散的恶灵,偶然人可以看到它们,但那是纯精神上的,也可以理解成某种错觉。可刘逸却不同。有很长一段日子,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离开了人世,只单纯地活在他想像中的世界里,单纯地生活,单纯地长大……直到终于有一天走出了那个单纯的想像世界,走进了现实。
    所以一开始,我是被他吓住的……
    一个光天化日下能走进人的世界并和他们接触的鬼魂,这需要一种怎样的执念才能形成?我不知道……
    而现在他就在我边上,听着我说话,看着边上琳琅的店铺。人多的时候可以看到那些匆匆的身影从他身体里穿过,那时候他会变得有点模糊,从他恢复所有记忆的那刻开始,他就失去了一切活人的特征。我想也应该包括害怕,至少这总是件好事,至少那个可怕的女人再也没办法让他恐惧了,他们是一类的。
    ‘我不记得了。’
    在我问起为什么他那晚之后会消失,又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的时候,刘逸这么回答我。然后谦然地朝我笑笑。
    我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意味着他不想提,他似乎对那段丢失了的记忆有些漠不关心。可那又怎样呢,一直以来我们都以为他已经消失了,去了狐狸说的‘他该去的地方’,现在他却又重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和几个月前一样,带着那丝熟悉的笑。那么不想说就不说吧,虽然我真的很想知道他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这么说,房子已经租掉了。是个什么样的人?”低头喝了几口甜羹,我听见刘逸问我。
    于是想起了术士那张无论何时看起来总那么没精打采又充满晦气的脸“一个怪人。”
    “怪人?”他笑笑:“你看起来好像不太喜欢这个新邻居。”
    谁会喜欢一个成天跟人头和尸油之类的东西打交道的邻居呢。我心说,并且老实地回答:“我希望他能早点搬走,他在很影响我们生意。”
    “呵呵……我在的时候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突兀这么一问,还真是说对了,这让我有点脸红。于是干咳一声我转开了话题:“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刘逸?”
    “回去?为什么?”
    “难道你打算一直待在这里么?你住在哪里?”
    “呵……你觉得我需要住的地方么?”
    这回答让我无语。
    说得也是。他现在需要住的地方么……完全不需要,他和空气没有任何区别。
    “那你打算一直留在这里?”想了想,我再问。
    窗外几个提着纸灯笼的人影跑过,他朝外扫了一眼:“也不一定,看情况吧,也许说走就走了,谁知道呢。”
    外头很亮,因为有很多灯笼,许多小孩挥着手里纸糊的灯笼在弄堂里跑来跑去,连大人也人手一盏,真跟过元宵似的。
    于是我忍不住问了句:“这里纸灯很好卖?”
    刘逸没回答,只是回过头看着我面前的汤碗。片刻轻轻问了句:“味道好不好。”
    “好。”
    店叫甜果,卖的是各种甜果做的羹,坐落在思泉北路一处居民区的弄堂里,地方有点偏,可是生意不错,都很晚了还几乎是满座的。“你是怎么知道这地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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