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手一扫,将落千重的留言彻底拍散,随后从椅子上站起身, 打算先回剑宗。
    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桌上那一坛还没有开封的陈酿之上时, 又突然顿住了脚步。
    片刻后,何相知带着这间客栈里所有的酒酿库存, 踏上返程的路途。
    当天晚上, 她便降落在了剑宗山脚。
    相庐一最先瞧见, 有一瞬间不知该作何表情。
    他既庆幸于何相知没有受什么伤,不像是受到欺负的样子,同时又感到有些困惑, 心想怎么才过去几天就回来了?落千重竟然这么好抓吗?
    倘若没有抓到, 便是无功而返,那自己这未来徒弟的脸上为何不见半分不愉之色,甚至看起来心情还挺不错?
    相庐一思来想去,犹豫着该如何开口打听。
    白岳西反而没有那么多想法,直接开门见山问道:“你找到落千重了?”
    何相知嗯了一声。
    白岳西:“交给了太衍仙门?”
    “没有。”何相知略一停顿, 眼中流露出满满的遗憾和懊恼, “不小心被他跑掉了!”
    话音未落,她手中的暗红长剑便忍不住了,发出满含指责的嗡鸣之声。
    “……闭嘴。”何相知喝道。
    但也许是太过在乎那九千万灵石可能带来的洗护保养服务,长剑不仅没有安静下来, 甚至控诉得更加激动,震颤不停。
    何相知额角青筋跳了跳, 反手将自己的本命剑塞入须弥芥子中。
    耳根终于清净, 她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至于对面的白岳西和相庐一两人, 表情却都变得有些古怪。
    同为剑修,他们多少能听懂些许剑语,只是不约而同都保持了沉默。
    相庐一强行转移话题:“那家伙……那家伙真是入魔了吗?
    何相知摇了摇头:“他还能驱使灵气的。”倘若是真正堕入魔道的修行者,体内的真元便会转化成魔息,进而与灵气本源相斥。
    相庐一恍然,又想起数年前意外相遇时,对方身上蔓延生长的绿色晶体。
    他们将掉落的碎片带回交给长老,发现与那洞穴生长之物有九成相似,却具有更高的活跃性,俨然已经初具生灵的雏形。
    “他也是倒霉,居然被那种东西粘上了。”相庐一唏嘘不已。
    听见这话,何相知眼神微动。
    在来到这个时空以前,她从来没有听说过绿色晶体的存在,如果历史确实可以改变,落千重难道也有可能落得被绿色晶体吞噬的结局?
    相庐一察觉到何相知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凝重,正想问是怎么回事,对方却又收敛起了眼中的情绪,说道:“我带回了些好喝的酒,分你们几坛。”
    白岳西:“酒?”
    在他的印象中,何相知似乎很少喝酒。
    何相知点点头,把从客栈里扫荡回来的战利品拿出一些,递到两人手中。
    相庐一好奇地尝了一口,发现根本寡淡无味,就跟兑水似的。
    ……这也叫作好喝?
    他看了看对面的女子,眼底闪过一丝惊诧,心想何相知明明平日里精明得很,竟然也有被人当做冤大头的时候?
    *****
    太衍仙门对落千重的追捕令一直挂在各仙门宗派的任务榜上,只不过错失了最开始的机会,如今落千重已经隐匿于茫茫人世,随着时间推移,变得越发踪迹难寻。
    他确实是年轻一代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即便太衍仙门出动修为高深的老祖,也没能算出他的下落。
    有知情者把视线放在了何相知的身上,毕竟她应该是最后见过落千重的人,但观察许久也没发现一星半点的破绽,最终只能作罢。
    两年后,何相知借着某次外出历练的机会,再次来到元界大陆海边。
    她看见了落千重。
    男人已经没有当年的狼狈之色,气质也比过往更为沉静内敛,一袭暗红色的典雅长袍披在身上,乌黑长发自然垂落两侧,在微风中轻轻舞动,拂过那张依旧令人惊艳的面庞。
    也许是找到了抑制的办法,曾经蔓延到他脖颈处的绿色晶体,如今又都消退不见,只有在袖口摆动时,隐约可见到一丝暴露出来的痕迹。
    落千重朝何相知露出笑容:“欢迎道友来寒舍做客。”
    他嘴上说的是寒舍,实际上也是一个颇为精致耐看的庭院,只不过在外围施了障眼法,不至于引起过路人的注意。
    何相知跟着他进了院子,顺手从须弥芥子里取出两年前买下的酒。
    自从某次开坛品尝,发现这酒的味道其实不咋样以后,何相知认为自己受到了不良店家的欺诈,一度想要将所有库存都清理掉。
    只不过转念想到这也算是一种纪念,她便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眼下又鬼使神差地拿了出来。
    两人在亭子内坐下,何相知倒了点酒,放到唇边轻抿一小口。
    意外地不错。
    她暗暗打量着落千重,心想这喝酒果真是要看人的,难怪她以前面对柳扶鹤的时候,就从来没有觉得酒水好喝过。
    同一时间,落千重也在暗暗打量着何相知。
    尽管他们之间有进行过通讯联系,但那些用灵气勾勒出来的影像线条,终究还是与本人有所差别,远没有本人这般的好看,这般的……可爱。
    落千重也喝了口酒。
    淡而无味,几乎等同喝白开水,却丝毫不影响他的心情。
    两人聊着近况,又谈到了天南海北,气氛融洽而愉快。
    直到何相知突然提出:“要不我再帮你看看?”
    落千重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犹豫片刻后还是没能拒绝。
    他依然会担心何相知发现他的不淡定,却有点贪恋那种温暖而又柔软的触感。
    何相知比两年前要冷静许多。
    她只要想起自己曾经拖拽着落千重的身体横跨寂界大陆,什么动作姿势都试过,便不用去考虑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问题了。
    神识顺着绿色晶体扎根的方向深入,尝试化作剑意从根源处斩断。
    结果就在这时,何相知的脑海嗡地一声响,如同被重锤砸落般,瞬间变得有些恍惚。
    似乎有什么东西顺着神识联系侵入她的识海空间,速度之快令人猝不及防,又转眼潜入海面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何相知下意识松开了手,往后踉跄几步。
    “……道友?”落千重喊道。
    何相知没有回应他,漆黑的瞳孔微微转动,空洞无神,似乎并没有倒映出他的身姿。
    “何相知?阿知?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落千重又喊了几声,眉头微微蹙起,心里涌现一丝古怪的不祥预感,就要过去按住对方肩膀探查。
    不过何相知马上恢复了意识,眨了眨眼,盯着落千重的浅色眸子。
    “……你方才叫我什么?”
    落千重:“……”
    落千重:“阿知?”
    何相知:“哦。”
    她矜持地说:“也不是不可以,那礼尚往来,我该怎么称呼你比较好?千重可以吗?”
    落千重眸光微动,忽而展露笑颜:“当然可以。”
    顿了顿,他又装作不经意问起:“你不是要给我检查么,为何突然走神了?”
    何相知愣了愣,摇头说:“没事,大概是肚子有点饿,头晕了。”
    落千重:“……你是修行者。”
    何相知扬了扬下巴:“修行者如何?修行者也是会饿到头晕的,你打算带我去吃什么?”
    说着站起身来,似乎有些迫不及待。
    而在这之后,她再也没有提起要为落千重神识检查一事,似乎是彻底忘记了。
    *****
    又三年,何相知有所预感,静坐七日后成功破境,几乎没有任何阻碍地踏入了大乘期,正式跻身大陆顶尖修士的行列。
    这实在过于不可思议,以至于剑宗上下所有知情人士,在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都瞪圆了眼,神色呆滞得如同傻子。
    落千重感觉到何相知气息的变化,眼眸也盛满了惊愕与震撼,半晌后摇头:“阿知,我真是不如你。”
    何相知却没有那么高兴。
    实际上,她认为自己的境界提升得太快了,顺利得不像是第一次修行,倒像是有另外一个人在借着她的身体往上走。
    她还记得自己曾屡次被错认成某位仙子,也记得那股潜藏在她识海与灵脉之中的寂灭肃杀之气,可无论通过何种方式检查,都没能发现任何异常之处。
    又十年,落千重行踪暴露,遭到太衍仙门一位渡劫期强者追击。
    何相知出手相助,关键时刻一跃进入渡劫期,在漫天雷云之下强行打破对方神通,将其击落。
    尘埃落定之时,落千重看着那道本该熟悉的背影,忽然产生了某种难以言说的陌生感。
    他想要走过去,却换来一声厉斥——
    “别靠近我!”
    声音尖锐而又急促,透着几近失真的扭曲感,仿佛竭力隐忍着什么。
    而几乎就在下一刻,无形剑意骤然爆发,将落千重逼退到百丈开外。
    何相知身上骤然生长出无数翠绿晶体,却又立刻碎裂成粉末,然后再度生长,又再度碎裂……
    她承受着极度的痛苦,仿佛整个身体都不属于自己,连挪动一寸都变得无比困难。
    直到耳边响起了铃铛清音。
    那位不愿透露身份来历的前辈,如同微风掠近,将无形的手掌轻轻放在她的胸口。
    “你确实是当之无愧的愚笨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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