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阕离歌长亭暮 作者:钟晓生

    完颜昭搂了他一会儿,突然道:“等我们和我的部下团聚,你给你弟弟写封信,找个借口让他离开临安。我想办法派人去把他接出来。在你弟弟安全之前,我保证不会泄露你我之间的约定。”

    秦小楼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隐约猜到些什么。

    完颜昭笑着用宽厚的手心揉了揉他的后脑,温柔地说:“我们去那里坐着歇会儿吧。”

    秦小楼浑身僵硬,完颜昭却用力拉住了他的右手,触动他的肩伤,使他浑身发软,被动地跟着完颜昭的步子走。

    突然间,林中响起一片娑娑声,只见数十穆兵从林子里冲了出来,形成一个半弧形将他们围住,无数尖尖的枪杆对准了他们。而领头之人,正是吴袆!

    完颜昭脸色一凛,电光石火之间手爪已扣住了秦小楼的咽喉,在那一瞬间秦小楼能感受到身边人的杀意和他指尖上的力度,但也只是一瞬间,那能置人于死地的力度就卸下了,三根手指虚扣着他的喉管。

    秦小楼的心里霎时清明了:完颜昭早就发觉附近有人,但不能确定敌我,故假装不知。方才特意演了那出戏,也是给那些人看的,若是穆兵,正好挑拨离间!只是完颜昭从前说一旦看到穆兵就会杀死他,真正到了这一刻,竟是心慈手软了。

    吴袆脸上浮起慌乱的神色,连忙抬手制止所有的士兵:“不可妄动!”

    众人见他以秦小楼为质,一时也不敢上前。

    吴袆厉色喝道:“完颜昭,你已无路可走!乖乖束手就擒,或可饶你不死!”

    秦小楼厌烦吴袆,心里只是失望,便无暇费心思想什么脱身的法子。

    完颜昭不屑地冷笑,脚步微微移动,应当是在寻找一个合适的下水的位置。

    此时穆兵身后突然又有一阵轻缓的娑娑声,依稀是有人走上前,于是中间的两名穆兵侧身让出一条道,只见一个身着银铠的男人在三四名带刀护卫的簇拥下缓步走了上来。

    完颜昭和秦小楼同时一惊!不同的是,完颜昭的眼神微沉,秦小楼眼神大亮!

    来人正是赵平桢。

    赵平桢冷冷地瞟了眼吴袆,轻蔑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滚。”

    吴袆好一会儿没反应,终于发觉赵平桢的目光斜斜看着自己,霎时一呆,明白过来他方才那字竟是对自己说的,又愣了一会儿才尴尬地退下去。

    赵平桢根本不看完颜昭,一双充满了血丝的凤眼眨也不眨地盯着秦小楼,薄唇上下翕动,吐出来的话却让人心凉:“敌国主将在此,你们在等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

    赵平桢抬起手,不紧不慢地比了个“上”的手势:“砍下完颜昭人头者,连升三级。”

    话音落下的一刹那,他身后的三四名高手们如离弦的箭一般举刀向秦小楼和完颜昭冲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口年的小楼又被当人质了~这次是完颜昭不是孟金陵呢……

    第四十九章

    完颜昭在见到赵平桢的那一刻就知不妙,当那几名士兵对秦小楼视若无物持刀向他砍来的时候,他别无选择地将秦小楼往其中一人的刀口上推去,转身就往河里跳。刀剑无眼,只听“飒”的一声,锋利的刀刃劈中秦小楼的右肩,即便持刀手已竭力收势,但众人还是听到了刀锋与骨头相撞的声音。

    赵平桢反应极快,众人还发愣的时候他已一个箭步上前把秦小楼搂到怀里,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追!”原本已有三五个反应快的跟着完颜昭跳下河去,赵平桢一声令下,即刻又有二三十人从岸上、从水里追去。

    赵平桢低头看了眼秦小楼,只见他嘴唇发白,单薄的跟个秸秆似的身体不住抖,痛苦的呻吟连串从喉间溢出。从赵平桢的角度往下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伤口血肉下的白骨,秦小楼的外衣整个从胸口以上已经被血浸湿了。赵平桢皱了皱眉,迅速将毛毡大衣脱了,又解下一件丝绸衬衣,用它迅速而熟练地将秦小楼的伤口紧紧包了起来。

    吴袆急急上前道:“明栋的伤要赶紧送回去让军医看看。”

    赵平桢因为他对秦小楼脱口而出的称呼又皱了一下眉头,打横抱起秦小楼往驻马的地方走,冷冷地嘱咐道:“你留下负责追缉完颜昭之事,点二十人跟我回去。”

    秦小楼却在此时用力抓住了赵平桢的胳膊,惨白着脸摇头,一字一顿地说道:“放完颜昭走,让他回金国。”

    赵平桢停下脚步,吴袆和听到他所说的话的其他将士俱大惊失色。秦小楼见赵平桢不答,抓着赵平桢的手又用力了几分,坚持道:“完颜昭不能死,放他走。”

    赵平桢微微眯了眼,秦小楼急的脸色更白了,但周遭人多耳杂,他挣扎着要起来凑到赵平桢耳边说话,赵平桢却一把搂紧了他不让他动弹,漠然地对吴袆吩咐道:“你看着分寸,吓吓他就行,放他走,别当真要了他的命。”

    秦小楼松了口气,竟得寸进尺地要求道:“若是办得到,找两个最厉害的高手暗中相送,帮他回金国去。”

    赵平桢“嗯”了一声:“就按他说的办。你去做吧,完颜昭要是死了,你们统统给他偿命。”

    吴袆被这一对奸夫淫夫的一唱一和吓懵了。秦小楼刚刚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他心里咯噔跳了一下,再想起前面听到完颜昭对秦小楼说的话,生怕秦小楼这是通敌叛国了。谁知道赵平桢都没听秦小楼的理由就添油加醋地给他们派了任务,天知道刚才是谁下令取完颜昭首级者官晋三级的,到这儿茶还没凉就换了个说法。但吴袆毕竟是个老油子,知道秦小楼和赵平桢都不是简单人物,既然这么说总有理由,于是即刻命手下去追前面那拨人。

    再看那一群眼见了全程变故的士兵,一个个看秦小楼和赵平桢的眼神都不大对劲了,但军令如山,也只能接二连三往完颜昭逃走的方向追去。

    打马回营的路上,秦小楼被烈风吹得不住抖,努力往赵平桢怀里缩,伤口渗出的血弄得赵平桢的胸膛也是漉湿一片。赵平桢松了握缰的手,解下毛毡将秦小楼严严实实裹起来,只露出半个脑袋。

    秦小楼听他在风中轻轻叹息了一声:“可惜伤的是右手……你那一手好字我倒喜欢的紧。”

    秦小楼转脸看他,只见他薄唇紧抿,从神情上看不出喜怒,也没有一丝痛惜之色。他垂了眼忍痛笑道:“我的左手也能写。”

    一行人回了军营,赵平桢立刻找来朱立明为秦小楼处理伤势。在朱立明为秦小楼上药的时候,为了分散秦小楼的注意力减轻疼痛,赵平桢便坐在一旁与他有一句没一句地侃了起来。

    秦小楼道:“战况如何?

    赵平桢道:“项云龙和汪示那里没什么意外,大获全胜。我和吴袆这里,按照计划佯败,将他们往辉山下引,他们不知是看穿了我们的计谋还是提前得知了消息,竟不中计。吴袆临时改了策略,诱宗赞的兵马做引,将他们的数万大军分成几块,化整为零,段段击破。这一仗打得比预计的苦了些,断断续续打了快三日才歼灭他们最后一批人,也把宗赞处理了。我军死伤人数还在清点,预计不下五千。宗赞和宗弼的人头如今就挂在军旗边,待你伤好了我便带你去看,也算为你出了这口气。”

    秦小楼光听都觉得热血澎湃,只可惜自己没能亲眼见证这样一场激动人心的大战!他的心思全用在构想吴袆的行兵布阵上,肩上的剧痛也就不那么折磨人了。他道:“那金人可已全军……”

    赵平桢道:“可惜,完颜昭亲领的那一万人走脱了。他们丢了辎重一心撤离,金人的马快,我们实在追不上。这一次你们被围,你身陷险境,唐竟要负主要责任。他三千人马却被金兵区区一千人半个时辰就打退了,退的那叫一个利落潇洒,王将军那里连消息都没得,孤军奋战,差点也被他害了。”

    秦小楼微微皱眉,过了半晌才道:“胜败乃兵家常事,罢了。”

    赵平桢点了点头,挪上前握住他的手:“我明白你的心思,我也是这么个意思。若是汪示或项云龙,治他个办事不利,两三百军棍打下去,从此以后他也没命再上战场。只是这唐竟……先给他几十军棍,撤了职押回京城,拖过了风头再说吧。”

    朱立明给秦小楼疗完伤,小心翼翼地替他将伤口包裹起来。赵平桢道:“这伤日后可会有什么隐患?”

    朱立明看了眼他的脸色,暗自捏了把冷汗,道:“这刀伤还算事小,只是这关节的损伤……只怕……只怕……”

    赵平桢眉毛登时一挑:“关节的伤?怎么回事?只怕什么?”

    秦小楼叹了口气,苦笑道:“是完颜昭……”

    朱立明还没来得及说清秦小楼的伤势,外面突然有传令兵喊道:“大帅,唐竟将军求见。”

    赵平桢眯起眼,沉吟了一小会儿,道:“让他进来吧。”

    不一时,帘子被人撩开,一个上身赤裸、背负荆条的男人走进来,跪到赵平桢和秦小楼面前:“殿下,秦大人。”

    “哈!”赵平桢看他这副装扮,不禁讥讽地笑道:“负荆请罪?唐将军,这可不顶用。你如今做下这事,不是我和明栋要与你为难,几万双眼睛看着,是要给众将士一个交代。”

    唐竟只是低着头,语气平静:“我知道,我并不是来求情的。我对不起秦大人,心中有愧,先来向秦大人领罪,之后我自会给众将士一个交代。”

    秦小楼还没有穿上衣服,右肩被厚厚的纱布裹着,身上还有其他细碎的伤口,是和完颜昭在一起的时候弄的。赵平桢没有让他穿上衣服,就是为了让唐竟看看这些伤。如今唐竟已看到了,于是秦小楼一边不紧不慢地穿衣,一边道:“唐将军,我不怪你,但我有两个问题,希望你如实回答。”

    唐竟道:“秦大人请问。我绝不敢有半分隐瞒。”

    秦小楼道:“第一,你败给金兵,是否有意放水?”

    唐竟微微变了脸色,嘴唇一阵哆嗦,很是艰难地吐出几个字:“领兵的金将昔日……昔日曾救过我三次。我……我……”说罢他全身伏到地上,颤声道:“末将自知罪不可赦,只求……只求我死后,殿下和秦大人能将我的尸体迁葬还乡!我是……我是保定人,我……”保定如今还在金人手里,要把他迁葬回保定,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唐竟说到此处重重一哽咽,竟说不下去了。

    朱立明见他们开始商议军情,为秦小楼包扎完伤口便默默退了出去。赵平桢和秦小楼对视一眼,心中同时有感,皆为唐竟之真情有所动容。保定在金人手里,汴京也一样。承受着丧失家园之辱的,不止那些庶民,就连天子也未能幸免。也正是这样的理由,令这数万人心系一体,背水一战!

    秦小楼道:“谈何死字?没人要你的性命。”

    唐竟还是伏在地上,弓起背脊微微颤抖:“我知殿下与秦大人宽厚,只是我如今犯下这样的罪责,无颜再在军中待下去!”赵平桢和秦小楼都看着他的身影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唐竟又道:“我在金营待了十五年,与他们同吃同住,朝夕相处。我恨他们夺我河山,但……我这话自知大逆不道,但想起他们只是被金主操纵的傀儡,再想我这十五年荣辱与共的日子,我恐怕……末将恐怕这一生都无法再上战场!”

    赵平桢的目光充满冷漠和不屑,刚要开口,却被秦小楼按住了手,抢过话题道:“你倒也诚实。我的第二个问题,你救我回来之前,有没有想过会有今天的结果?”

    唐竟自嘲地轻笑一声,怅然又肯定地说:“想过。”

    秦小楼道:“你早知会有这一天,还是选择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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