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将糊在她脸上的脏污冲去泰半,露出的肌肤被污泥衬得尤显瓷白,雪团似的脸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格外惹人注目,澄澈而静谧,是能倒映出世间万物的明亮。
    竟然是个小女孩。
    男人一直以为救下的是个小男孩,不想竟是个女娃儿。他虽然微诧,依旧掐个道诀,在两人身边布了道避雨的风灵咒。
    小女孩惊讶地抬头,看着被风灵咒挡在外面的雨水,眨了下眼,并没开口。
    “你有没受伤,可有哪儿疼?”男人反手握住女孩的小手,温声问道。掌心中的手已经攥成小拳头,冷得像冰。男人蹙了眉,在雨里淋这么久一个成年人都遭不住,何况这么点大的孩子。
    小女孩摇摇头。
    男人上上下下看了她几眼,眉头蹙得更紧。他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这孩子又不爱开口,加之对方又是女娃娃,虽然只是小不点,但他也不便为她检查身体,他一时间也拿不准她是逞强还是真的无恙。
    思前想后,他将她抱到身畔一块高石上坐下,如此一来,二人目光恰能平视。
    “我帮你检查下有没受伤,你别怕。”他一边安抚,一边捏住小女孩的手腕,将自己体内所剩无几的灵气注入她的经脉中,既替她查看经脉脏腑骨骼,又能帮她回暖。
    小女孩安静地坐在石头上,腿荡在半空,不自觉轻晃两下,任由他将灵气送进自己体内。
    暖洋洋的,很舒服。
    与魔修们霸道凌厉充满侵略性的魔气大厢径庭。
    “我叫萧留年,乃是浮沧山的修士。”为免孩子紧张,他一边检查,一边开口道。
    云繁又荡了荡腿——原来这人就是萧留年。
    她听过萧留年的名号,浮沧山道祖唯一的亲传弟子,大名远播。
    “你可以喊我……”萧留年又道,可话没说完,就被脆生生的童音打断。
    “留年哥哥。”小女孩第一次开口,声音虽细却异常甜。
    萧留年一愕——他其实是想让她喊自己叔叔,毕竟一个两百多岁的男人在个孩子面前,无论如何也没脸自称哥哥。
    “留年哥哥,我叫云繁。”似乎猜到萧留年的心思,云繁没给他拒绝的机会,主动报上名姓。
    云繁这个名字,乃是她正式踏入仙途前的俗名,她到西洲幽澜山后,就以“幽澜”为号,是以几乎无人知晓她的真名,就算曲弦也不知道。
    “云繁,很好听的名字。”萧留年微笑。
    也罢,哥哥就哥哥吧,不过是个称呼,没什么好计较。
    几句话的功夫,萧留年的灵气已经在她体内运转一圈,亦将她的衣裳烘干。她的骨骼经脉脏腑都无碍,他也就放下心来,按着石块站起,将风灵咒留给她,只道:“你在这里坐着,等我一会,乖。”
    云繁点点头,双手平放膝上,坐得端正规矩,目送他走向潭边。
    自她踏进仙途,已没人对她用过“乖”这个字眼,多稀罕。
    萧留年已经走到潭边打探潭中情况,确认祸蚺是否彻底死去。他走得有些踉跄,手掌按住肩头,那里是被蛟蛟咬伤后又被祸蚺咬上的伤处,血依然往外流着,后背衣裳已经被浸透,他的伤势很重,但醒的第一时间,他所关注的对象还是怀里孩子。
    自顾都不暇,却仍旧把最后一缕灵气送给了她。
    这样的行径,在她眼里不啻是个傻子。
    不过……瞧着萧留年强忍痛楚在自己面装出若无其事的笑脸,她又有些动容。
    如她所预料的那般,睁开眼的萧留年比昏迷时还要好看,那双眼眸熠熠生辉,似灵玉点化一般。
    修士多筑颜有功,他的外貌停留在二十出头的年纪,眉宇间留有些许少年气,让他看起来还要年轻几分,她唤他“哥哥”才是正正好,叫“叔叔”便老了。
    她心里生出难得的良善来,准备一会窥隙替他解了蛟蛟的毒,全然忘记那毒是她亲自指使蛟蛟咬下去的。
    毕竟幽澜山的女魔头反复无常,行事全凭一己喜恶。看得顺眼的人,她可温声软语千娇百媚,看不顺眼的人,那只有死路一条,这是西洲人尽皆知的事。
    衣领里忽然有东西动了动,一个小蛇头钻出,对着萧留年的背影嘶嘶吐舌,云繁低眸斜睨,指尖点向蛟蛟的额头,蛟蛟同她亲昵蹭了蹭,忽然张开口。
    “嗝。”烛蛇打了个嗝,淡淡青光从它嘴里绽出。
    云繁的手飞快将烛蛇下巴按上去,蝇语道:“闭嘴,别给我吐出来。”
    烛蛇闷声又打了个嗝,喉间滚下件比蛇身还大的圆物,委屈地盯着云繁。那自是祸蚺内丹,乃是蛟蛟趁萧留年打碎祸蚺体内魔宝时冒死一口吞下的,这颗蛇丹比它脑袋大上十倍,现在就藏在它肚子里,正想献给云繁邀功。
    祸蚺是千年道行的妖蛇,内丹对现在的云繁来说虽然有极大帮助,却并非她一朝一夕可以消化的东西,少不得需要找个隐秘之所慢慢吸纳。
    比起蛇丹,闭关疗伤的地方也是她的当务之急。她本来打算将夺丹之后将蛇渊悄悄占为己有,现在看来是不能了,浮沧山的修士们既然已经攻破冥山,自不会再留着蛇渊这等阴森之地,她需得另找地方。
    “快回去,若叫他看出来,咱两都没好果子。”她又是一声轻语,将烛蛇推入衣领。
    岸边的萧留年已经以神识检查完潭底情况,心中生出疑惑。祸蚺虽死,可蛇丹却不在体内,莫非是他那一剑不仅打碎了蛇腹魔宝,连蛇丹亦打碎了?
    如此想着,他又浮身半空,闭眸探查蛇渊,约半盏茶功夫,他从半空落下,闷嗽两声,唇角沁出血丝,他以掌按住胸口,面色凝重地转身。
    云繁便知,他也看出来了。
    这是她先前去而复返的原因。她乖乖留下,自然不是因为他赏心悦目的容颜,之所以去而复返,没有抛下重伤昏迷的他,只是因为她比他早一步看出蛇渊被人布下高深禁制。
    禁制应该是为了将祸蚺困在蛇渊而设,出口只有与祭台相通的那一条,喂食时才会打开,祸蚺回到巢穴里就会关闭。现在出口就是关闭状态,整个蛇渊都处于禁制范围中,没有其余出路。这个禁制颇为高明,以云繁如今修为尽失的状态,是无法破除的。
    可以破禁制的,只有萧留年。
    萧留年紧拢的眉头在视线触及云繁的那一刻松开,他以手背拭净唇角血色,竭力让自己显得轻松,不至于吓到她。刚才探查祸蚺和蛇渊妄动灵气,现下胸中针扎似的痛,他伤得不轻,但这并不是最糟糕的。
    蛇渊之内布有只进不出的大型禁制,且会阻绝传音符宝间的联系,他无法和自己的同门取得联系,不知外界情况,也无法通知他们,想离开这里,要么干等同门来搭救,要么找出破解禁制之法。
    这些情况他自然无法对一个不过五岁的孩子说明,说了她也不懂。天色已渐渐暗沉,寒气渐重,四周已经比刚才冷了许多,再加潭水阴湿,更让凡人难以承受,他看到小云繁已经双手环胸蜷在石头上。
    “能走吗?”他摸摸她的头,问道。
    云繁点头,从石头上跳下,以行动回答他。
    “咱们先找个容身之地,明天天亮后再寻出路。”他言简意赅道,“你跟在我后面。”
    他这趟出来本带着玲珑仙府,但在攻山之前留在冥山下给浮沧山的弟子们做了营地,因而并没随身携带,否则便无需为她另寻容身地了。
    “嗯。”她应了声。
    一伤一弱两个人便一前一后朝林间走去。萧留年边走边留意四周,想要找个合适的地方暂时栖身,才走出没百步,身后突然没了动静。
    他转过身,却见云繁在离自己十步之遥的地步站着不动。
    “怎么了?”他回身走近她,问道。
    小女孩喘得有些急促,听到他的声音抬起头,气息不匀道:“哥哥,我没事,你别丢下我。”
    萧留年一怔,不解她为何突发此语,目光往下落,停在她沾满泥浆的漆黑的脚上。
    她在赤足行走。
    他倒抽口气,心情复杂至极。这蛇渊草木割人,碎砾凌厉,一个凡人孩子赤足走在上面,不啻受刑,她竟一声未吭,只默默跟着。
    “对不起,是哥哥疏忽了。”他又一次道歉。
    他真的没有带过孩子,总是不够细心。
    云繁停下不是因为脚疼,只是因为他走得太快。虽然他已经迁就她放慢了速度,但他身材颀长,步伐迈得大,她的小短腿要跟上他是件很吃力的事。
    这辈子,她最不喜欢就是拼命追在别人身后跑。
    虽然她不知道他为何总向自己道歉,又总将罪过自揽上身,但她的目的达到了。
    眼前英俊的修士已背过身去,单膝落地,拍着自己的肩头,道:“上来,我背你。”
    “谢谢哥哥。”云繁轻轻趴到他的背上。
    那根洁白丝带又飞了出来,将她缠在他背上,他肩头的伤还在渗血,只有一边手能动,温热的大掌按在她的后背,笨拙却温柔拍她的背,道:“你睡一会。”
    回应他的,是一道抚面而过的细细柔柔的轻风。
    “留年哥哥,疼吗?”孩子特有的清脆嗓音里带着一点心疼,“阿娘说,吹吹就不疼了。”
    萧留年下意识抚向自己的脸颊,颊上是道不知何时落下的细长伤痕,血都已干涸。
    “我不疼,谢谢。”他不自觉地就将语气放柔,问道,“小云繁,你是哪里人?还记得家在何处吗?等我们离开这里,哥哥送你回家和母亲团聚。”
    他背上的孩子却顿了许久,才回答:“我没有家了,他们……整个镇的人,都死了。”
    这句,是实话。
    云繁是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小萧:前三章,我收了很多好人卡。感谢各位肯定。
    云云:我也给你发张好人卡吧。
    小萧:你的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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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 带娃
    萧留年的背有节奏地随着他稳健的步伐起伏,不急不缓,伴着枯枝败叶被踩碎的声音,嘎吱……嘎吱……云繁的四肢都跟着变得沉甸甸,脑袋有一下没一下磕在他的肩头。
    她觉得异常疲倦。从与曲弦斗法逃亡至今,她都没休息过。
    困乏如潮水涌来,她伏在萧留年背上陷入梦境,也不管他又说了什么。
    隆——
    一声闷响忽然响起。
    云繁被惊醒,原本垂落的手本能地朝着男人的咽喉要害处掐去,所幸意识回来得也快,在触及他肌肤时,她飞快地改成双臂交搂他的脖颈。
    “别怕。”察觉到背上孩子的异样,以及被紧搂的脖子,萧留年以为她被吓到,安慰道,“是我在凿府,吓着你了?”
    就在云繁睡着的短暂时间里,萧留年已经寻到一处合适的落脚地。
    云繁望去,那是个离地三丈的小悬崖,光秃秃的未生草木,蛇虫鼠蚁较少,湿气也没那么重,一个巨大的石头人正在那崖壁上凿洞。那玩意儿应该是萧留年的法宝,“砰砰”两下就能把悬崖凿得尘烟四起。
    天已经彻底暗了,四周更显阴森。
    云繁心中正有恼意,一怨自己竟睡得毫无防备,二怨萧留年扰了自己好眠,脾气便上来了,只嗯哼两声,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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