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而凄厉。
    “当年屠神的灵师, 死者灵魂堕于血湖, 永世受苦, 生者困于无间之垣, 轮回生灭不得解脱,天地间除了你,谁能做到?”息壤笑了,它看着水镜,“南宫尘,迷津渡因你而起,因你而怖,这满天红月,血夜星河,不就是你的心魔?”
    南宫尘望向水镜,目色沉静,那画面没有掀起他的一丝波澜。
    息壤的手垂到身侧,悄然朝他点出了一缕黑色的雾气,雾如利箭般朝南宫尘射去,迅疾地想要裹缠住他的身体。
    南宫尘抬起眼,雾散在他身前,无法近身,可最终依然化为了一道心魔魇境。
    境中是一方血色天地,大地尸横遍野,千万人倒于血泊,剥皮剔骨,死状惨烈。
    血浸入土壤,土壤变成了红色,溅于长空,天空弥染了血光,蒙蒙的细雾弥散而起,罩得天地之间一切都模糊了。
    他跪立于尸山血海中央,眼睫深垂,万箭穿心而过,白袍已然鲜血淋漓,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都说神明应如星月皎洁,可此时他狼狈的形状不逊从炼狱中爬至人间的恶鬼,与那高塔之内芸芸众生的信仰判若两人。
    怀中的少女双眸紧阖,被带着腥味的春风一拂,灵魂便飘然化归于天地,什么都抓不住了。
    唯一留在他手中的,是截雪白的骨偶。
    世间种种,浮云过眼,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凋零,悲也凋零。
    “千人屠神,万人祭阵,这样的死法,可还满意?”一道人声渺远飘来,像是地狱传来的蛊惑之音,“圣人沉沦,世人弹冠相庆,神明堕魔,世间歌舞升平……”
    “……南宫尘,睁开眼看看,这就是你拼死都要守护的苍生吗?”
    ……
    心魔魇境倏然破碎了。
    息壤正看着,画面戛然而止,它惊道:“你怎么可能还有能破心魔境的力量?!”
    南宫尘身体变得虚幻了,那双平静的眼眸此刻濡染了令人心惊的血色。
    他声音很低,每一个吐息却如冰凌般冷得让它浑身打颤,他说:“你本不必死的。”
    息壤再次释放出黑雾,可那雾只是穿过他透明的身体,无法对他造成任何的伤害。
    南宫尘走到桃桃的梦境之前,手指触上去,他凭空消失了,再出现时,已经身处于桃桃的心魔境里了。
    小桃桃还浮沉于阿修罗海上,她捂着胸口,感受心脏起搏间的砰砰声:“把心脏给了我,你怎么办?”
    他告诉她:“我不需要心。”
    “为什么?”
    “无心才能无情,神本该无情无欲,无悲无喜,一旦动了七情六欲,便会困入凡尘。”
    “困入会怎样?”
    南宫尘:“一入红尘深似海,那是神明的原罪。”
    小桃桃不解地看着他,他将手轻轻搭在她的额间:“桃桃,我来为你种一株灵脉。”
    桃桃脸上浮现了片刻的恍惚,她似乎意识到了这是梦境,茫然地说:“以前也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可他不见了,我一直在找他。”她喃喃地问,“你见过林泉吗?”
    南宫尘安静地听着:“他没事。”
    桃桃放下心,又问:“为什么要为我种灵脉?”
    南宫尘沉默,幽静吞没了整片血海。
    过了很久,他才轻声说:“如果可以,我宁愿你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平凡人。可当因果轮转时,你还是选择了你的命运,我不会干涉你的任何决定,如果注定要走上那条路,这株灵脉就是我送你的礼物。”
    “我没有选。”桃桃不懂他在说什么,也不懂自己选了什么。
    南宫尘温柔地说:“无法对苍生的苦难视而不见,你的心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话音刚落,桃桃感觉自己被丢了一个失去重力的虚无空间,她漂浮于那里,四周没有景物,没有声音,也没有颜色。
    南宫尘的声音于天际的每一寸角落响起,仿佛他融入了空气中,无处不在地游离。
    “灵脉是存放灵力的容器,藏灵身的本质也是一个巨大的储灵器,因为灵力过于满溢,而人力又过于渺小,所以你始终无法操控它。”
    桃桃想问那要怎样才能操纵?可她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了。
    南宫尘说:“要想使用灵力,就只能在它之上分出一株灵脉,有些痛,忍忍。”
    桃桃一怔,刚要听他的话做好忍痛的准备,一阵剧烈的疼痛却当头而下。她背后泛起了一道巨大的白色虚影,那就是藏灵身的本源,原本她还在想这人要怎么为她分出灵脉,现在她知道了——他是用劈的。
    ——用他手中的血红镰刀,生生劈砍她藏灵身的本源。
    那镰刀落于本源的痛楚比直接砍在身上还要剧烈,像是一刀刀劈在她的灵魂上,每一下都堪堪劈在几乎使她灵魂破碎摇曳却奇迹般还能勉强维持的边缘,快要把她的脑浆砍出来了。
    桃桃很难不在心里怀疑,这人的目的其实是要杀了她吧?
    有多少年没有承受过这样的剧痛了,他不准她发出声音,大概也是不想听她痛苦的叫声。
    一刀,又一刀。
    一百刀斩下去,藏灵身的本源终于裂开了一丝缝隙,离完全破开化为一株灵脉还不知要多久。
    桃桃默默在心里计数,二百五十刀,二百五十一刀,二百五十二刀……
    这个人,不,这只恶鬼是不是对“有些痛”三个字存在什么误解?
    这痛哪里是“有些”两个字可以形容的?当他砍到五百六十六刀的时候,桃桃撑不住想要反悔了,每一刀的力度都要比上一刀更重,也更痛,累积到此时,那疼痛已经不是她能承受的了。
    当灵魂上的疼痛达到顶峰,梦中的桃桃眼泪不受控制地溢了出来。
    虽然她确实很想要一株灵脉,可如果要用这样的痛苦来换,太不合算。
    这是人能承受的痛苦吗?
    传闻混沌冢的初代鸣钟人也曾为一位藏灵身种过灵脉,当年那位藏灵身不会也是这样忍受了这样的痛苦吧。
    不,一定不会,不过是传说罢了。
    桃桃心想,这世上没有人能承受这样的痛苦,就算是神明也不可能。
    下一刀迟迟没有再落,就在桃桃以为噩梦结束的时候,她感觉有一股力量附在了她的身上——温柔、缱绻地包裹住了她,也包裹住了她的痛觉。
    第五百六十七刀豁然斩下,这一刀的力量近乎上一刀的一倍。
    如果没有那股力量的保护,她一定会直接痛晕过去。
    五百九十九、六百……六百六十一、六百六十二……
    桃桃虽然感受不到疼痛,却能感知那每一刀中蕴含的力量,哪怕是她身体没有虚弱的全盛时期,也斩不出这样力度的一刀,并且一刀比一刀更重,显然刚才劈在她身上的那些刀,他是留了手的。
    可如果疼痛没有落在她身上,又是谁在承受?
    ……六百六十四,六百六十五,六百六十六。
    最后一刀轰然斩下,藏灵身的本源被硬生生劈成两半。
    大的一半依然是本源,小的那半则如一条窄细的血脉,悠悠地浮荡在桃桃背后。
    桃桃见过一些灵师的灵脉,没有属性的灵师灵脉是白色的。她这条灵脉也是白色的,可却与她从前见过的那些都不同,不是杂白色,也不是乳白色,而是一种干净透明、没有一丝杂质的雪白。
    桃桃轻轻触摸那株雪白的灵脉:“这就是……我的灵脉吗?”
    她身体从虚空中落回梦中的阿修罗海,南宫尘站在她面前,面色比起刚才苍白了很多。
    桃桃:“你没事吧?”
    南宫尘摇头,桃桃不太相信,他看起来很虚弱,仿佛下一刻就要晕倒了。
    做人要知恩图报,虽然过程痛苦了点,但总归是得偿所愿,于是她问:“要喝我的血吗?”
    南宫尘笑了,虽然兜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但不影响桃桃觉得他这一笑美极了。
    “你对于邪祟的感谢方式,就是邀请他品尝你的血?”
    “我也不是对所有邪祟都这样。”
    南宫尘说:“在这放出藏灵身的血,是想让脚下的阿修罗海为你沸腾吗?”
    桃桃愣了愣:“阿修罗海?我不是在迷津渡吗?”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发现此刻的她还是七岁时的模样,于是她终于明白了:“这是梦。”
    刚才的一切都是梦,她在梦里回到了七岁,在梦里服毒来到这里,在梦里被男人替换了心脏,也在梦里被砍了六百六十六刀种出了一株灵脉。
    可这只是梦啊,哪怕痛苦再逼真也不是现实,等梦醒了,她的灵脉还会存在吗?
    似乎看出了她的所想,南宫尘淡淡道:“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桃桃老实地说:“我听不懂。”
    南宫尘:“何为真实,何为梦境?连庄周都无法参破的真假,你又知道自己真的是在梦中了?”
    南宫尘挥动衣袍,万顷的血海化为一道巨大的镜面。
    透过海水,桃桃看到镜中的场景正是他们之前待过的息土境,关风与和崔玄一还沉浸在心魔之中,息壤正凝神查看他们那卷带着记忆的梦境。
    南宫尘:“用息壤来试试你的灵脉。”
    “你在胡说什么?”桃桃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它有一块门板那么大的十方璞,我只是一株灵师,还是无属性的,再给我三辈子修炼也打不过它。”
    “息壤原本是神物,腐烂是因为被这迷津渡的血气和怨气沾染,堕入了自己的心魔,原本的息壤并没有消失,只是被它强行压制在了体内,你不需要打败它,只需要为它体内的息壤破开一条通路。”
    “可我……”
    “如果连当世唯一神圣净化属性的灵师都无法净化它的污浊,那么世间就没人可以了。”
    “神圣净化……”原来她的灵脉不是无属性,而是神圣净化吗?
    桃桃想起在灵交坊林泉拍进她身体里的那本元素书,她转头问:“你到底是谁?”
    她撞进了南宫尘的胸口,男人跪立于七岁的她的身后,透过并不严实的衣领,桃桃看见了他胸膛之上燃烧的血肉和沸腾的岩浆。
    南宫尘没有回答,他拉上领口,握住了桃桃的小手:“凡有所相,皆是虚妄。它本没有那么强大,是你将自己对未知的恐惧投映到了它的身上,心存畏惧,那么蝼蚁也会幻化出恶魔的模样。”
    他牵引着她的手,以指做笔,于空中一笔一笔画出一道印来:
    “守本心,行正道,见真我,灵随心动,心随意转。神圣净化之所以被喻为最强的灵师属性,是因为借用了神明的力量。凡人载神,在这一刻,无需畏惧任何,你才是这方寸之间的天命。”
    桃桃感觉自己灵脉中的全部的灵力在这一刻都被抽调了出来,同时,还有一股更为强大的力量附着在了她的身上。
    男人的声音温和极了,犹如神明的梵音。
    可她分明觉得,他更像是蛊惑人心的妖魔,她此刻脑海中除了他的话,他的印,他的笑,什么都没有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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