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他们不是一体的,为什么他能察觉到祂的想法,祂的兴趣,祂的视线;假如他们是一体的,为什么他会对祂的存在感到焦躁和妒忌。
    他十分不愿意祂注意到艾丝黛拉,也不愿意祂用他们共有的耳目去打量和感受她。
    他不想和祂分享艾丝黛拉,无论分享的方式是什么。
    第29章 黑雾的来历(二……
    神殿与神殿之间传递消息的速度极快。第二天清晨,至高神殿就收到了主教寄来的信件。
    底下的人将这消息禀报给至高神使时,他正站在祭坛前静静地翻看经书。
    至高神使一共有七个,分别掌管神职部、传信部、册封部、公教部、神赦部、礼仪部和裁判所。
    眼前的男人掌管神职部,是至高神使中权力最大和年纪最轻的一位。
    他穿着白色长法衣,剪裁流畅而式样古朴,飘逸的衣摆垂至膝盖,露出马裤和黑色短靴。这种打扮也只有他才能穿出超凡脱俗的味道,换作任何一个人,哪怕是其他几个至高神使,都会显得过于世俗。
    他是游离于世俗与超世俗的掌权者,是光明神在人世间的具象化。
    他看上去像一个过于英俊、几乎显得有些美貌的年轻男子,实际上早已摒弃世俗的欲望,无论男男女女怎么引诱,面色都不会有半分变化。
    自来到至高神殿起,他就将一切都献给了至高无上、全知全能、完美荣耀的光明神。
    “阿摩司殿下,这是边境教区寄来的加急信。那边的代理神使用了万分紧急的封口漆,还在信封上写明要您亲启。”
    阿摩司接过信封,一边用拆信刀划开信封,一边温和地说道:“代理神使?我记得边境的神使是克里斯托弗。”
    “您真是好记性,那边的神使的确是克里斯托弗。为什么会有代理神使,我也不清楚,可能信上有写原因吧。”
    这时,信封被拆开。
    阿摩司打开信纸,扫了一眼,就全明白了。
    “克里斯托弗被神赐死了,”阿摩司淡淡地说道,“他犯了谋杀、傲慢、藐视律法、触怒神明等罪过。神很久没有对个人降临神罚了。他将是他们教区、家乡、家族的千古罪人。”
    属下也诧异地说道:“神罚?这简直像传说里的事情……克里斯托弗究竟做了什么,惹得神如此震怒?”
    阿摩司把信递给他。
    属下仔细地看了一遍,也明白了过来。
    但说实话,这个案子算不上罪大恶极,他们处理过比这更血腥、更恐怖、更棘手的案子,比如几十年前,有一位著名的毒药女巫拉·瓦森1,在她火热而令人恐惧的熔炉里,融化了将近两千个婴儿,把他们的油脂制成“黑弥撒”所需的人油蜡烛。
    拉·瓦森的事情举世震惊。
    为了查清原委,给她定罪,最高法庭传唤了四百多个人,拉·瓦森至始至终都拒不认罪,还高声挑衅光明神。神却并没有像弗莱彻司铎一案般降下惩罚,似乎认为她的罪过不值一提。
    当时参与审判的人,都不觉得神的作为有什么问题。神怎么可能时刻关注一个人的举动,对一个人出手?
    世间万物虽然各有因果,恪守秩序,都有定时,但就算不循因果,不守秩序,违背定时,报应也不会即刻就到。就像拉·瓦森,在法庭叫嚣了好几个月,最终还是被判处火刑。
    可克里斯托弗这件事,却像是神一直在关注一般,一有异状就赐死了克里斯托弗。
    为什么会这样?
    忽然,属下瞪大眼睛,指着信上的名字说道:“艾丝黛拉……这不是前女王的名字吗?”
    阿摩司早就看见了艾丝黛拉的名字,却不以为意:“同名而已。女王陛下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神不可能庇护她。”
    这么说着,他却无法遏制地想起了艾丝黛拉。
    与其他几位神使不同,他并不轻视艾丝黛拉,也不认为她以女子的身份即位是异想天开。
    他知道她有这个能力,也见识过她的能力,并为之赞叹。
    他不赞同她即位的原因是,她没有信仰。
    没有信仰的国王会动摇整个光明帝国的根基。
    所以,即使知道没有他的支持,她很快就会倒台,他还是选择了冷眼旁观。
    他也必须冷眼旁观。
    说起来,他早已习惯了在远处旁观她的一举一动。
    一开始是因为好奇。
    他生来就是至高神使,上一任至高神使找到他,说他的体内蕴藏着一丝圣洁的神性,注定是至高神殿的掌权者。
    从此,他被禁止接近女子,被禁止踏出王都半步,只能通过书籍了解整个世界。
    十四岁那年,他终于被允许接触女子,而艾丝黛拉是唯一一个他能接触的女子。
    当时,她才十二岁,不过在有的地方,女子十二岁就算成年了。他不能离女子太近,只能在远处看着她。
    他还记得她那天的穿着。她戴着缀着花边的宽檐草帽,穿着鸽子羽毛一样柔软蓬松的白蕾丝晨衣,手上是和草帽缀着同式样花边的白蕾丝手套。
    她似乎刚醒,甜美稚嫩的脸上满是倦意,边打哈欠边走到了他的面前,很不得体。
    他闻到了她身上爽身粉的芳香,令他微微紧绷;但紧接着,更让他紧绷的事情就出现了,他看见了她金莹莹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阳光斑点,太晃眼了,也太漂亮了。他垂下双眼,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有那么一瞬间,他隐隐意识到,神殿对他的培养完全是错误的。
    他们不该视女子为洪水猛兽,也不该禁止他接触任何女子。不然,他怎会一见到女子就如此狼狈?
    后来的事情,他都忘得差不多了。
    只记得他始终不敢离她太近,只敢保持二十英寸左右的距离,跟在她的身后。
    他甚至不敢抬头,因为那一刻,他的感官莫名发达到了极致——阳光、晨雾、微风、树叶、小草,都成为了他的眼睛,都从四面八方望向她,都将视线的焦点集中于她一个人的身上。
    即使他没有抬头,也知道她正慵懒地坐在草坪上,双腿美人鱼般倾斜交叠。
    侍女送来一篮子草莓和饼干。她就趴了下来,两只胳膊肘儿撑在柔软的草坪上,把一颗新鲜的草莓送到嘴里。鲜红的汁液流到了她的下唇上,却并不比她的唇鲜红多少。她漫不经心地用手套的手指擦了擦草莓的汁水,继续吃草莓。
    她吃得随心所欲,他的手却一直在宽大的袖子里发抖。
    他从未这样难受过,也从未觉得法衣的衣领是如此勒喉咙。
    这时,他又意识到“洪水猛兽”的形容是正确的。他从未对这个词语理解得这样深刻,简直到了沦肌浃髓的地步。
    最后,还是她主动打破了沉默。
    “殿下,”她歪着脑袋,用牙齿咬住白蕾丝手套的指头,把沾过草莓汁液的手套扯了下来,“你跟了我一上午,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传教?讲道?还是来看我玩耍的?”
    他的头脑空白了一下,几秒后才说道:“公主不必叫我殿下。”
    “那叫你什么?”她仰头望着他,甜甜地微笑着,“听说你是神选中的人,体内有一丝神性,甚至可以说是神的一部分,难道你想我称呼你为……冕下?”
    说着,她耸了耸肩,不再看他,继续吃饼干,“这我可不敢叫。我怕被送上火刑架。”
    这些话让他冷静了下来。
    他察觉到,她没有信仰。
    有信仰的人不会这样说话。
    这一刻,他的心中莫名生出了一种使命感,想要将她引向正途。这种神圣的使命感压制住了蠢蠢欲动的感官。一时间,四面八方都风平浪静了,莫名多出来的眼睛也消失了。他不再受感官的挟制,半跪下来,以一种超凡脱俗的神色和庄严郑重的态度,开始为她朗读和讲解颂光经。
    她睁大眼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阻拦他的行为,当他讲完一个章节时,她甚至会提两个问题,以便他接着讲下去。
    就这样三个月过去了。
    一天,他再次去拜访她时,却被告知她不方便接待客人。
    当时,王宫时常有毒杀的事情发生。他看着侍女躲闪的眼神,还以为她出了什么事情,一瞬间竟顾不上礼教观念,一把扣住侍女的手腕,低声逼问道:“她到底在哪里?”
    几分钟后,侍女在他冷漠而强硬的逼问下,哆哆嗦嗦地说出了实情。
    她去打猎了。
    在神圣光明帝国,女子身穿男装和使用燧发枪都是不小的罪名,她居然一次犯了两个罪过。
    他眉头微皱,心事重重地走进王宫的树林,刚好看见她骑马归来。
    看见她的那一刻,他的手再次在宽大的袖子里轻抖起来。与之前的她不同,马背上的她完全变了一个模样。他有一种预感,这才是真实的她,褪去伪装的她。她的神情是那么冷淡,是那么漫不经心,穿着棕黄色马裤和黑色长统靴的腿,驾轻就熟地蹬着马镫。她肯定不是第一次去打猎了。
    对上他的眼睛,她一点儿也不紧张,反而饶有兴味地笑了起来。他在她的眼里读出了兴奋。
    他是至高神使,看见她穿男装和使用燧发枪,即使她是帝国的公主,也可以直接给予她禁足的惩罚,甚至是严厉的体罚,她却笑得这样兴致盎然。
    突然,她的手背到身后,取下背上的燧发枪,两三下装填完弹丸,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向他。
    当她眯缝起一只眼睛瞄准他时,脸上几乎流露出一种邪性的、兴奋的、挑衅的神气。
    她在恐吓他。
    他的心脏也确实停跳了一下,却不是因为她手上蓄势待发的燧发枪,而是因为她脸上生动而闪亮的神色。
    原来,他之前对她的了解,都是流于表面的。真正的她如狼一般美丽又贪婪,整个脸蛋儿都流转着野性的充满攻击性的光芒。
    他知道她不会开枪。
    她不是那么疯狂的人,会为了一时之快,开枪打死神职人员。
    在她看来,她的性命肯定比他的性命要重要太多。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跟他一命换一命。
    谁知,她还是开枪了。
    打在了他身后的树干上。
    “砰”的一声。
    烟雾四溢。
    她甜蜜而充满恶劣地微笑着,轻启红唇,吹了一下滚烫的枪口,驾着马踱到他的身边,居高临下地问道:“殿下要惩罚我吗?”
    她身上刺鼻的火药味、动物的血腥味和树林腐烂却清新的气味开始往他的鼻子里钻。
    现在,他的手不仅发抖,而且发汗。
    她离他越来越近。
    他看见她的鼻子上闪现着一层细密的汗珠,鬓角也浮动着亮晶晶的汗水。
    他体内古怪而蠢动的感官又被她激活了。他的眼前闪过她打猎的情景。她一手拽着缰绳,另一手抽出燧发枪,两条腿的力量完全不像少女该有的,牢固而强硬地夹住马鞍,往前一倾身,把燧发枪的枪托架在肩上,瞄准远处的跳羚。
    “砰——”
    跳羚中弹,躺倒在血泊中。
    她却只是微勾唇角,并没有勒住缰绳,停下来查看中弹的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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