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机会,是要命的。
    “倘若失败了,你就会陨落?”虞黛楚挑眉,“听上去好像不怎么靠谱,你确认过这是可行的吗?”
    无论怎么说,筑基只不过是修士仙途上最基本的一个阶段,这个过程,只不过是塑造修士的道途根基罢了,就算不成功,也只是道途无望,勉强成了,便是道途不稳,至多算上灵气逆转、走火入魔、成为凡人,这已经是最坏的可能了——至于要命,这就有点太过了。
    至少虞黛楚这个筑基的过来人,觉得不至于。
    “我去了解过,这条路,是有人成功过的。”小女修抿了抿唇,“并不是空口白话骗我的,只是,对于我这种资质的修士来说,这条路确实就是这么艰难而已。”
    虞黛楚轻轻叹了一声,仿佛与这海风融在一起,清清淡淡的,仿若不存,“你想好了吗?即使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筑基的概率也是很低的,而且,就算成功了,以后想走长远,也得付出更多的心力。”
    她大约能猜到小女修即将选择的路究竟是什么样的,无外乎就是搭上元气和精力,去搏一个可能的未来。
    “虞前辈,我想好了。”小女修轻声说道,“倘若失败,也不过就是一死而已,我们修士求道,哪有永远不危险、永远不可能死的呢?从踏上这道途起,我便做好了这种决定。”
    虞黛楚是相信她的话的。这个小女修刚炼气的时候,可以提着一口气,险些与管事和师兄同归于尽。但她也确定,这小女修并不是始终如一的坚定
    的。
    “我确实有过迷茫。”小女修低下头,“当时为了一点浮华迷了眼睛,前辈看见时,一定觉得很可笑吧?我现在回想,也觉得可笑极了,就像是井底之蛙忽然看见天空外的一隅,便什么也顾不得了。”
    “但我终究还是想长生求仙的。”小女修抬起头,凝视着远远的海天,“虞前辈,我虽然天资很差,修为不够,悟性不足,脑子也不算很聪明,也许仙缘也没有几分,但我还是要求道的,我的求道之心、我的仙途决心,不会因为我的天资就注定比天赋好的人差。”
    虞黛楚撑篙的手微微一顿,偏过头来,望着小女修向她致谢又告辞,她第一次郑重又认真地凝视着小女修,柔声说道,“祝你得偿所愿,一路顺遂。”
    海天渺渺,孤帆远棹。
    虞黛楚送别小女修,独立舟头,头一次认真地打量起静静立在甲板上、已有期年未被她投去一瞥的琉璃塔。
    最开始的时候,虞黛楚掰着指头算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将这大得过分的流沙盏给填满。她速度算是很快的,谢衍填满一层需要一个月,她只花了二十天。
    第二层,将近六十天。
    第三层,不到半年。
    每一层的递进,有时有规律,有时又显得十分随意,让她掰着的指头时而落空,时而不够用。虞黛楚在学海的第四年,终于算烦了,把这流沙盏往舟头随手一丢,管它究竟还差多少,都随它去吧。
    左右,她始终觉得,她要在这学海之上待上多久,全看宓元君和师祖究竟想把她折腾到什么时候。倘若她能赶在这两人回心转意之前把流沙盏填满,那确实是一件非常神气、非常有排面的事情,意味着无论旁人怎么刁难她,她虞黛楚想要做到的事情,就一定能做成。
    但倘若她没法做到,而宓元君与师祖的回心转意先一步来临,那也不错——朝长辈服个软,又有什么大不了?
    那时她完全放手,却没想到这一放手就是十二年。
    十二年后,虞黛楚终于是再次低下头,认真地打量起这在舟头吃了十二年灰、十二年风吹雨打的琉璃塔。
    它莹光闪烁,一如十二年前,气派又精致,完全不像是多年吃灰的样子。
    但还是有些
    不一样的。
    虞黛楚将琉璃塔举起,拿到眼前,那九层的高塔,曾经空空荡荡,现在再看,却是八层都已经满满当当,唯有最后一层,虽然也积攒了太多的流沙,却好似终究差了一线似的,总是填不满。
    她望着那若有似无的一线空隙,隐约记得,两年前,似乎听见过一个小修士投入流沙时,轻轻说了一句什么“就这么一点点了,我这一把下去,不会漫出来吧?”
    那么,也许两年前,这流沙盏便已经是今天的模样了。
    即使这第九层再大、像个小世界、小洞天,剩下的也就只有这么一线。这么久了,无论如何,都应该填满了。
    但它没有,它还是空着,仿佛暗示着她,这一切终究还差了些什么似的,足够优秀,却不够圆满。
    虞黛楚有时疑心这是因为这第九层有什么超级搬运术,能将她新增的流沙全都转移到别的地方去,这一来,她就是一边往里加,流沙盏一边往外倒,自然永远也填不满。考虑到她家师祖那个有点恶劣的性格,也许这就是真相。
    但她现在,一点也没有想到这些。
    仿佛谁将她心头湖水轻轻吹皱了又抚平似的,虞黛楚微微一笑,抬起头,云淡风轻,海天无纤尘。她撑着篙,缓缓向前踏出一步。
    风起云涌。
    仿佛为她作衬似的,这原本无比平静的海面,忽地卷起了白波细浪,层层涌起,最终随她而去。
    虞黛楚衣袂翩翩,缓缓踏出,便好似飘然而去一般,唯有手中的船篙,似乎还将她与这世界维系了一线。她挥手,风烟过眼。
    并不是许正言在流沙盏上做了什么手脚,也不是这第九层会一边装一遍漏,更不是她功力未够,而是因为,这第九层本来就不会满,无论她撑篙再多年,装进再多流沙,也是无济于事。
    这九层流沙盏,就是道途,就是这茫茫学海,学海无涯,她渺小如微尘,哪怕再怎么天资纵横、再怎么竭尽所能,又怎么可能填满无涯呢?
    她看着这些普通小弟子,为他们的徒劳无功、勉力生存而叹息,为他们的时运不济、天资不足而遗憾,然而即使是她自己,除了一颗坚定求道、九死而无悔的心,在飘渺大道面前,又有什么
    强大、什么幸运、什么容易可言呢?
    虞岫云曾同她说,修士修持道心,便如持燃烛迎风而走,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连化神、炼虚大能在大道面前,都只有一颗似风中燃烛的心,她又有什么资格去同情旁人、自以为更幸运、更高高在上?
    学仙路艰,学海无涯,她也只是最普通的跋涉者、朝圣者。
    人生有涯,以有涯求无涯,本就是最痛苦、最艰难、最无济于事、最求而不得的事,然而她终究要走下去,终究要去求道问仙。
    学海无涯,以苦作舟。
    她跃步而出,手中的琉璃塔便仿佛忽地金光熠熠,这十五年来数不尽的流沙,忽然在这一刻同时大放光华,每一粒都忽然溢满灵气,每一粒都仿佛不下于灵石,汇在一起,化成灵光,将虞黛楚裹在其中。
    海涛滚滚,为她而歌。
    风烟俱过,虞黛楚长吟,再睁眼,神完气足,熠熠生辉。
    金丹中期,突破!
    ***
    “谢师兄,我升任首徒,却要你劳碌,实在是不好意思。”执事堂里,虞黛楚手里捧着杯茶,口里说着抱歉的话,面上却显出几分全然放松的悠闲来。
    “你有时候倒也十分促狭。”谢衍颇有些无奈地望了她一眼,“明知这么说话招人恨,怎么偏生要挑拣这话说给我听?以你的聪明,总不至于没感觉吧?”
    虞黛楚自己风风光光等着当首徒,却要让一点好处也没捞着的谢衍奔波,她自己心里有数,来谢上一次就算了,偏要把话说得这么明白,简直在找骂,要不是谢衍脾气好,非得打她不可。
    “我自然是知道谢师兄大方又磊落,这才会说这样的话。”虞黛楚甜甜一笑,“我这可不是在损你,反倒是在恭维你——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谢师兄越忙,就意味着宗门越重视你,可见,这未来的掌教之位,早晚得是你的了。”
    这是虞黛楚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和谢衍说这种话。他一怔,望了虞黛楚一眼,旋即便垂下头,又去看他手里的玉简,仿佛能从中看出点什么花来。
    他不答话,虞黛楚却没有冷场的意思,她微微偏头,朝着埋首玉简的谢衍打量了一会儿,笑道,“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谢师兄若做
    了掌教,我是举双手赞成的。”
    她笑吟吟的,仿佛只是两句玩笑话,却把谢衍逼得抬起头,朝她叹了口气,颇有些既无奈又隐含笑意的意味,“虞师妹,不要再来说这种话撩拨我了,谁做掌教,我都可以接受,你这样说,把未来掌教的名头直接挂在我头上,我反倒困扰。”
    虽然大家都觉得谢衍就该是下任掌教,看宗门对他的安排来说,也确实像是培养下任掌教的样子,但既然元婴真君们从来没有同清欢宗那样正式公开地宣布谢衍就是下任掌教,那么事情便终究还是未知的。
    谢衍无意造就众人心目中他已是无冕之王的局面,倘若未来有所变故,对大家都不好。
    虞黛楚挑眉,望了他两眼,当真就不再说了。
    从前,她从未对谢衍说过这样的话,更从未说过谢衍就是下任掌教,因为在她心里,也并不认为在事情未定之前胡乱称呼是什么好事。然而今天她却说出这种话,只能是因为一时兴起,想试探一下谢衍,看看这位温润如玉、守礼自持的师兄,究竟是不是真的表里如一。
    漂亮又有实力的天才师妹当前,笑吟吟地说着恭维的话,两人关系还算融洽,甚至于师妹才刚刚欠下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能保持自持到一丝不苟的人,当真是不多的。谢衍要么格外谨慎,要么就是当真这么想。
    虞黛楚不会读心,但她能感受到谢衍的心,他是真的没有因为她的话儿产生哪怕一点窃喜,无比平静地拒绝这恭维。
    有时虞黛楚像个什么都要跃跃欲试的小孩子,其实这试探没有很大必要,但她这时对谢衍有些好奇,就一定会开口,而谢衍,也当真没有叫她失望。
    点到为止。
    虞黛楚与谢衍道别,从执事堂走出去的时候,轻风拂面,阳光静好,她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谢衍已经开始操办她的首徒仪式了,等到仪式结束,她便正式成为定陵峰的大师姐、太玄宗对外的门面之一,这是她勤修苦练数十年、为之奋斗的方向,是她苦苦追寻的目标。
    哪怕这目标其实是宓元君、许正言合力硬要塞到她怀里的,哪怕她其实有些无所谓,也是她认真追求几十年的东西,现在到手了。
    轻而易举,如此的不真实。
    但也许这件事对于她来说,就是很正常的,像她这样的天资,也许做什么都理所当然的容易——这正是宓元君等人要把这些事硬塞给她的原因。
    说来奇怪,没完成前,虞黛楚觉得这件事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目标,但真正等到首徒仪式来临,她在所有太玄宗弟子瞩目下,郑重地接过定陵峰大师姐的身份玉牌时,虞黛楚竟觉得有几分惆怅和迷惘。
    也许是因为她一时半会失去了一个确定的方向,还没有做好准备。
    也许是因为明明走到了以前一直追求的地方,却觉得和过往没什么两样。
    也许是因为这无比重要的仪式上,少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人。
    但她的惆怅也就只能持续那么一点时间了。
    “养父母大限将至,我要去送上一程。”虞黛楚敲开许正言的道宫大门,报备远行,“也许,还会去看看这个世界。”
    这些年来,她偶尔会去看看养父母,有时则会将他们接到太玄宗来过一段时间,养父母的根基、亲故都在原先的地方,他们不愿意挪窝,虞黛楚也不会勉强。
    现在,养父母寿数有穷,她去送最后一程,也是理所应当的。
    许正言没有阻拦,但也没有那么体贴,“既然要远行要游历,就顺便去执事堂领上差事,就那个探寻魔门踪迹的任务——都是金丹修士了,宗门上次助你突破金丹中期,送你好大机缘、好多灵砂,这都是要还的。”
    要是没有那九层流沙盏里的流沙相助,虞黛楚当时也不可能一举突破金丹中期。许正言给她九层琉璃塔,非但不是在刁难她,反而是在送她机缘。
    虞黛楚虽然有时候脸皮很厚,但对于真正对她好的人,是绝对做不出得了好处就当不知道的大尾巴的,乖乖点头应下,去执事堂领好了任务——她一进执事堂,就有人把任务牌发给她,这不得不让虞黛楚怀疑,她是不是又被谁套路了?
    “虞师姐,许真君说您愿意接这个任务,实在是太好了。”执事堂的金丹修士握着她的手,热泪盈眶,“谢谢,真的,谢谢你!”
    虞黛楚满脸狐疑。
    “这个任务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就是比较危险,毕竟,敢
    在咱们擎崖界行走的魔修,个个都是亡命之徒,一不小心就被他们给杀了。”那金丹修士把任务牌往她手里一塞,痛快地说道,“这任务奖励也不算丰厚,大家都只有一条命,面对这样的困难,只能放弃了。”
    他诚恳地望着虞黛楚,“不过,如果是虞师姐,肯定是没问题的。”
    虞黛楚长叹了一声:她这是去送养父母最后一程的,许正言却趁机给她塞这种吃力不讨好、无人问津的任务,这还是人吗??
    她手一拢,握住那任务牌,终究是没有扔掉。
    ——没办法,谁叫她是太玄宗最勇敢的打工人呢?
    ***
    凡间也许没有仙宗的气派与恢弘,却也带着红尘独有的烟火。跻身于繁华闹市,即使是修仙问道人,也难免为这热闹与冲和的气氛所感染,好似不再清心寡欲,重又带上了一点“人”的意味。
    但,这一切与严列无瓜。
    “你跟着点,别走丢了!”前面人群中,叶白薇猛地回过头,朝他大喊一声,又赶紧转回去,免得错过刚出炉的糖人。
    严列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错了,他不该听信叶白薇的话,来找什么魔门的下落的。他就应该永远跟着师姐,师姐才是一切的根本,他一个攻略者,任务目标的好感都没搞好,管什么天下众生、道门魔门啊?
    而他最大的错误,就是信了叶白薇的鬼话,以为这个人真的会好好寻找魔门的下落和踪迹。
    ——叶白薇总不能告诉他,魔门修士、去往魔界的入口,就隐藏在糖人铺子后面吧?
    繁华闹市中,严列只觉无比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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