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她就在他的面前。
    在藏云宗, 还是凡人的阿姮, 还是穿着熟悉的黑衣, 扎着利落的马尾, 活生生地在他的跟前。
    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没有离开, 也没有恨他,更未曾剖心灭世。
    那些满是血和痛苦的梦是假的!
    定是假的!
    一股狂喜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在头颅里炸开,像是绽开的烟花, 他黑眸急遽一缩,眼底炙热滚烫, 几欲落下泪来。
    他想抱住她。
    抱住他的阿姮。
    谢涔之几乎要冲过去了。
    可是他想抬脚, 却突然发现, 自己完全动不了。
    “阿……”谢涔之张了张嘴, 却发现只能发出几欲不可闻的气音。
    他猛然僵住。
    这是怎么回事?
    他拼命在这副躯体里抵抗,想叫一叫她, 或是往前靠近一步,却始终无法做到。
    仿佛他只能站在这种疏离的距离里,冷漠地凝视着她。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对不起。”
    他听见面前的少女缓缓开口了, 她的嗓音低低的,饱含歉疚,“当时那只大妖用幻术迷惑我, 让我误以为涔之你……遇到了危险,所以我便没有再听从命令,离开了妖窟,让那只大妖逃了,打乱了涔之原本的计划,谢姮甘愿受罚。”
    她说着,长睫一抬,露出了水亮的黑眸,凝视着他。
    “我会去领二十鞭刑的。”她说。
    谢涔之蓦地想起,这是哪一桩事了。
    这是他刚继位藏云宗宗主之位的时候。
    那时,一只修为极其深厚的幻妖潜入了藏云宗,杀了三名外门弟子,那幻妖熟悉藏云宗的一切,幕后定有人操控,他为寻出幕后之人,用计生擒幻妖,并诱出藏云宗的内奸。
    谁知谢姮突然急匆匆地离开,剩下几个弟子不敌那妖,让其逃了,而他正在生擒那内奸,谁知一转身,阿姮便满身是血地撞进了他的怀里。
    她面白如纸、满眼惶恐,瞧见他无碍,这才缓过了气来。
    事后她主动来领罚。
    便是这样跪着的。
    她总是如此乖巧,稍许做得不好,便会主动来认错。
    谢涔之僵硬地看着她。
    听到“二十鞭刑”的刹那,一股寒气顺着脊背冲上头顶。
    他想说不用了。
    也想说,她不必这般跪着,这般怕他生气。
    可他却听到自己冷漠至极的声音:“既是知错,下不为例。”
    不是的!
    他并非此意!!!
    他却只能漠然拂袖,听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的脚步声远去,很快就离开了。
    藏云宗戒律严苛,为约束弟子,每一道惩罚都极其严酷,那鞭刑乃是以长着倒刺的灵器抽打脊背,一鞭便能让人皮开肉绽。
    足足二十鞭,足以将人活生生抽晕过去。
    夜间她没有来无汲殿寻他,定是伤得很重,谢涔之挂念着她的伤势,却只能被迫安歇。
    四周干净而温暖,没有万鬼啃噬之痛。
    躯体在沉睡,他的意识却清醒异常。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熟悉的声音穿透黑暗,悄悄地传到了耳畔。
    “涔之他……歇息了吗?”
    “谢姮长老,已经这么晚了,您还是明日再来吧。”
    “……”
    空气安静了两秒,随即女子轻柔的声音传来,“嗯,我明日再来。”
    三更天的深夜,她来过,又悄然离去。
    无声无息。
    这是他从前不知道的。
    他在黑暗里死死睁着双目,眼神迷茫又空洞,眼睛干涩得发痛,几乎要流出血来,却执着地不肯闭上眼。
    魂魄拼命挣扎着,却冲不破这躯体。
    明明他回来了。
    可他为什么却不能改变这一切?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这一切,约莫都是假的吧。
    可他不甘心。
    他睁着眼过了一夜,翌日会发生些什么小事,他早就淡忘了,所以当她猝不及防出现他面前时,他的心跳又滞了滞。
    阿姮不拿刀剑时,便是穿着朴素的裙子,柔软的黑发披在身后。
    她眉眼灵秀,平添几分温柔。
    “涔之。”她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悄悄来到他的身后,垂着睫毛,抿着唇笑着,将手中的食盒交给他,“这是我今日一早亲手做的。”
    她悄悄抬眼,满怀期待地觑着他。
    少女唇红齿白,黑发柔软,笑得比这春风还温柔。
    他一下子就望进她的眼中,魂魄又是一阵剧烈的颤动。
    她的眼里都是爱意。
    如此明显的爱意。
    他死死僵着不动,只觉一股腥甜上涌,她又收回了手,倒也不恼,转身道:“我去给涔之放到桌上。”
    她步态轻盈,将食盒放下,又主动去收拾他的桌案,将所有的书籍文书摆放得整整齐齐,极为贴合他的习惯,又转身去喂食他的坐骑鹿蜀,等到回来时,瞧见他在看书,便主动走到他身边来。
    她主动为他磨墨。
    墨香在空气中流转,她的视线却缠绕在他身上。
    躯体在生硬地动着,他的全部注意力却在她身上。
    他看到风掠过她的发梢,将她颈后的发拂过,低头时,隐约露出淡淡的鞭痕。
    他还看到她的指尖,全都是厚厚的大茧,伤痕交错,几乎没有一丝光洁无暇的肌肤。
    那些他以为是惺忪平常的日常,再一回忆,却都是密密麻麻的伤痕。
    他呼吸犹如被堵住,眼睛里布满血丝。
    那一年,那白衣少年刚刚继位,骄傲且冷漠。
    而她在他身边,早已满身伤痕。
    阿姮的生活很简单,她初为长老,起初便很努力,像是怕自己担不起这样的责任,可久而久之,她却赢得了许多弟子的爱戴,几乎与她接触过的每一个人,都说她很好。
    旁人若是对他夸起她来,她若不在,他便淡淡一哂;她若在,则会安静地站在角落里,拘谨地说:“这是谢姮该做的。”
    她学会了谦恭。
    一开始,她会朝他邀功,认真地问他:“阿姮今日做得怎么样呢?”他吝于夸奖,只一次与友人饮茶时,谈及某位道友,随口提了一句:“职责所在,自恃功劳,并不是什么好现象。”
    她似乎听见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问他这样的问题,不再那般聒噪,只会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情。
    若他高兴,她便多说些话;若他不太高兴,她便会保持缄默。
    一颦一笑,都是在努力让他喜欢。
    可她的安静像是好事,偏生无法取悦他。
    她不知,他或许厌恶旁人聒噪,却从未讨厌过阿姮主动与她说话。
    少年长长久久地冰冷,少女从未有勇气跨越雷池。
    有一次她转身离开,不小心被花枝扯动衣摆,险些摔了一跤,撞得满头都是落花,他无意间看见,被她逗得兀地一笑。
    “呵。”
    他极少笑,或者说,即使是笑,也总是那种冷淡疏离的笑容,绝非是这样突然的笑。
    少年笑起来这样好看。
    她本来满心窘迫,看见他笑,便也跟着笑。
    他见了扬眉,“你笑什么?”
    谢姮便说:“涔之笑什么,我便在笑什么。”
    “……”他越发觉得好笑,索性敛了袖子,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嗯?那你觉得我在笑什么?”
    她迟疑着,指了指自己,“我?”
    “涔之是在笑阿姮吗?”
    这傻姑娘,连他笑她,都也要跟着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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