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之间,比电流更快、比声音更快,一直隐匿在头脑中的那个推测,终于因为玉门首领不同寻常的表现,补上了最后一环。
    在喉咙落入玉门首领掌心的瞬间,明秋惊忽然笑了。
    ——是了,该是我了。
    ——没错,正是如此。
    只有这样才说得通,只有这样才圆上了整件事。所以果然是这一刻,当然是这一刻,他本就该……
    像是为了打量出这个年轻人有什么特别之处一样,首领提起明秋惊看了看。
    大概是事态变化太快,少年人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只把眼睛睁得大大,连挣扎都未曾挣扎一下。
    ……呵,不过是个引颈受戮的废物、嚼余吐尽的残渣。
    于是只看了一眼,玉门首领便觉兴味索然。
    首领手指收紧,打算当场就捏碎明秋惊的喉关。
    但与此同时,一道细微的、几乎令人无法察觉的、轻得像是蚊子叮咬一下的刺感,忽然传进首领掌心。
    那感觉实在微弱难计,就连世上最娇气的豌豆公主都未必会因此哼哼一声。可玉门首领却不能将其忽视。
    因为,和这轻飘飘的刺痛感一同顺着经脉血液传上来的,竟是飞快蔓延了大半条手臂的深浓麻痹。
    “……”
    麻意眨眼间席卷上首领肩头,让他一整条手臂都不受控制。
    难以操纵的五指被迫松开,被紧掐喉关的明秋惊自首领掌心跌落,他喉头不知何时破开一个漏风的大洞,鲜血未曾淌出就先变成比墨汁更浓黑的夜色,大片大片地点染了年轻人修长白皙的脖颈,而他脸上犹自带着些微笑意。
    ——好久之前,在某一次飞机出行时,明秋惊曾经握着凌一弦的手,亲自带她一寸寸摸索过自己的要害喉关。
    他一处一处地告诉她:自己的舌根下是如何藏着机簧、平日里又是怎么把暗器隐藏在喉咙里。
    当真遇到险情,明秋惊只需喉结微动,嘴唇一张,就能吐出高速发射的细针来,直击敌人面门。
    凌一弦对此很感兴趣。她甚至还赞助了一管血,由明秋惊萃取出凝结的毒素,抹在牛毛细针上,赠予他当做对敌的杀手锏。
    但他们那时都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在对手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迎面射出的细针,对手也足以拦下呢?
    明秋惊用自己的举动,给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就另辟蹊径,让这枚针务必刺中对方。
    脖颈被首领一把攥住的那一刻,是明秋惊距离死亡最近的时候,却也是首领离他最近的一刹。
    丝毫未加犹豫,快得连玉门首领都没有反应过来,明秋惊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于是,机簧启动时带来的强大冲力,当场撕裂了明秋惊的喉咙。那带毒的细针先一步刺穿明秋惊的肌骨,再扎进敌人的血肉之躯。
    玉门首领浑身重重一震,第一次把地上那个濒死的年轻人看进眼里:“……是你!”
    明秋惊连瞳孔都已经涣散开来。
    但在听到首领惊呼的瞬间,他的眼角仍然跳动了一下,像是要竭尽全力弯起一丝笑意。
    麻木到尽数失去知觉的嘴唇略略翕动,说出没人能够听见的判词。
    ——这一针,在发出之前,明秋惊就已经知道能够成功。
    并不是因为别的,只为了……这是眼前之人亲自凭借白泽做出的判决。
    白泽能知天下事,那么拿到白泽之人,在临近花甲之年,大概也会顺利成章地问出一个问题。
    ——我什么时候会死?
    被削弱了十几次的白泽碎片,已经无法精准地给出回答。所以,它呈现给首领一个没头没脑的片段,像是一个文不对题的答案。
    那真的只是一个片段:切去了所有背景,没有展露一丁点环境,就像是flash软件自带的背景色下,小学生制作出的最粗糙的3d特效。
    它只展现了一根针,一根以明秋惊师门手法打出的针。
    作为首领,玉门首领自然而然地把目光转向了精卫的师父,他若干年来一直忠心耿耿的下属身上。
    随后,就是这位好下属实力不俗的师兄了。
    那时还没人知道,这一针要以明秋惊的仇恨为基、以凌一弦的毒素为骨、以江自流的拖延创造机会,还要以莫潮生带队,在命运的轮盘下,把每个人都送到他们应该在的地方。
    鸩、狌狌、葛老。
    莫潮生、凌一弦、明秋惊。
    过去的仇恨凝结出复仇的种子,那种子破土而出,生根发芽,最后在花落结果的秋日里,惊现出一枚细小的牛毛针。
    正是这一针,开启了首领的死。
    剧烈的毒素直冲天灵,连首领的功法反噬都因此提前了一秒,又被首领强行用浑厚的内力压制住。
    在这激烈的争夺战中,他背后张开的领域都不得不为之一松。
    紧接着,被拦在领域外的凌一弦抓住这道空隙,手持短匕,缠身杀上。
    这是个十八岁的少女,正值花朵一样的年纪,俏美的脸庞和轮廓,隐约地激活了首领尘封的旧记忆。
    那似乎也是他的下属,第二批被植入山海兵的玉门成员,每一个都曾被首领寄予厚望。
    哪怕如今,首领甚至都快把他们的名字淡忘,留在印象里的仅剩下“帮助刑天逃跑的夫妇”,但再看到凌一弦的脸,玉门首领仍然觉得熟悉。
    这一刻,传承于鸩的剧毒逆流而上,首领终于想通了整件事的全部关节。
    “……是你。”
    注意到凌一弦激动得泛红的眼角,也轻易看出她的目光时不时绕过自己,停留在背后躺倒的三人身上。
    这其中,除了江自流仅仅是晕死过去之外,莫潮生重伤,而明秋惊则干脆是中了凌一弦自己的剧毒。
    首领突然呵呵地笑了起来。
    “你想要救他们?”
    “可我——偏就不让!”
    白泽的判断从未有错,看来他今日注定横死于此。
    既然如此,首领又怎么能容许这些坏他好事的人活着?
    莫潮生要去死、偷袭了自己的年轻人要去死、眼前这个叛徒之女,一样要去死。
    密密麻麻的血丝涨满了玉门首领的眼白,在毒素的侵袭和功法反噬之下,他连思维都不甚清晰。
    在他狂性大发的这一刻,唯有自私冷酷的天性,被他发挥得得淋漓尽致。
    ——就这么全去死吧,大家一起死个干净!
    下一秒钟,首领的内力像是开闸的潮水汹涌而出,带着行到末日绝路的癫狂,劈头盖脸地朝凌一弦当面拍下。
    凌一弦微薄的毒素气场和首领相比,像是一只海啸时单薄的小舟,也像是一根被点起了、正燃烧着一簇光芒的火柴。
    便宛如两军冲锋,既然已经兵临城下,对垒之时就没有逃避的余地。
    而凌一弦也丝毫没想逃避。
    小舟义无反顾地冲向浪尖,火焰毫无畏惧地奔入大海。
    就和她过去无数次一样,就和每次对战比自己强大无数倍的敌手时一样……凌一弦还是小姑娘时就要单挑山间的大熊、单薄稚弱的少女数不清次地迎面扑向a级异兽。
    此刻,十八岁的凌一弦全神贯注,披荆斩棘。
    或许因为相处久了,招数间互相化用学习的缘故,凌一弦的姿态竟然先前的明秋惊和有些相似。
    唯一不同的是,明秋惊舍身而出,怀抱死志。而凌一弦,信念如铁,只为求活!
    她必须活着,活下来收回明秋惊的毒素,活下来救治莫潮生!
    她活着,大家才能一起活着!
    舟头悍勇地撕开海水的帘幕,露出里面千疮百孔的内里。
    这一击,同样是竭尽全力。玉门首领重伤、反噬、剧毒三重负面状态在身,而凌一弦则血完气族、哀兵必胜、当仁不让。
    在这全身心投入的一刻里,因为高度的贯注和精纯的信念,凌一弦的精神重叠到了某种神秘的境界。佛家谓之“顿悟”,而武者则称其为“物我两忘”。
    天地之间,好像只有凌一弦和她刺向玉门首领喉咙的那一击。
    这一刻,除了自己和她的对手,似乎还有其他声音响起,但凌一弦浑然不觉。
    她没听到系统在脑海里的叹息,和“精神美颜库开启——匹夫之怒,伏尸二人,血流五步”,也没听到首领背后顽强着站起的声响。
    首领发狂扭曲得像是异兽,在反噬下滴血炸裂可怖的指尖距离凌一弦眼瞳只有毫毛之遥,但凌一弦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作为交换,凌一弦的匕首递上了首领的脖颈。
    只要再进一步,首领便可剜下凌一弦的眼睛,并借此洞穿她的头颅。
    但迎着凌一弦大盛的刀光,他仍忍不住退却了一步。
    一步之别,胜负之分,生死之差。
    匕首下一秒钟才吻上首领脖颈,而在那之前,一只手却借着首领倒退的力道,先一步凶猛地贯穿了首领的胸膛。
    这记杀招来自于摇摇摆摆、头颅仍然无力半垂的莫潮生。
    在这一刻真正到来之前,在场所有人都没能想到,伤成这样的男人居然还能站起来。
    匕首深深卡进颈骨,喷涌的热血浇盖了凌一弦满头。她沐浴着敌人的鲜血找回神志,第一件事就是脚步不停,一口气扑到首领身后的明秋惊身上。
    毒素被丝丝缕缕抽走,凝胶急忙糊住流血的缺口。
    在凌一弦焦急的拍打和注视下,明秋惊双眼紧闭,唇色和苍白的脸色融为一体,可他的心脏,仍然在微弱地保持跳动。
    这番紧急抢救以后,顾不上松一口气,凌一弦看向了一旁的莫潮生。
    莫潮生仍然保持着那个贯穿首领心口的姿势,掌心里紧捏着的敌人内脏碎片,正在空气里缓缓失去温度。
    他依旧站着,但那似乎仅仅因为惯性,也仅仅能保持住这个姿势而已。
    像是察觉到了凌一弦焦灼的眼神,像是年久失修的锈蚀机器那样,莫潮生抬起了头。
    一丝恍惚的微笑浮现在他的唇畔,莫潮生呢喃着只有自己才能听清的低语。
    他说:“我没有……辜负承诺。”
    莫潮生温暖的、怀念的、轻松的、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目光,再温柔不过地抚过凌一弦的脸颊。
    凌一弦浑身一颤,忽然意识到,他是在透过她的脸,看着她以英雄姿态离去的父亲和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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