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近海域的修士们尽皆色变,就连南棠也停下动作。没人听不出叶司韶这句话背后的意义——他想开战。
    可今日此战若然开启,便意味着往后数年甚至数十年的争斗。
    梵天界可不比普通宗派,它凌驾于玉昆修仙界的六宗三海之上,如果梵天界内起战,六宗三海不能独善其身,势必要加入战局,整个玉昆修仙界都会随之陷入混战。当初菩音的玄昊和云台只不过是两个山头起战,便致使一方生灵涂炭,如今却是整个玉昆修仙界的争战,其惨烈程度可想而知。
    各宗各山各派彼此之间虽然多有摩擦争斗,但和今日比起来都是小打小闹,没有人希望玉昆陷入战乱。
    梵天界的修士不想,六宗三海的宗主们不想,甚至贺无欢也不想。
    “你逼我?!”贺无欢看着眼前一触即发的争战咬牙切齿道。
    “是贺仙咄咄逼人在先。”叶司韶淡道,眉间一派轻松,仿佛吃定贺无欢般——她虽然嫉恶如仇,迂腐顽固,但心系苍生是真,定不会忍心将玉昆置于刀刃之上。
    果不其然,贺无欢紧攥双拳,美丽的面庞如罩寒霜,一语不发盯着叶司韶,眼里绽出恨不得生啖其肉的恨光来。
    “二位尊者,容在下说两句话。”片刻之后,有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在下相信二位尊者的初衷皆为梵天界与玉昆,自不愿见到玉昆生灵涂炭的局面。贺尊,叶尊行事虽多冒进,但这些年为梵天界付出良多,其功也是有目共睹的。叶尊,贺尊为人刚正,嫉恶如仇,您也是知道的,才刚不过是她一席气话而已,您莫放心里。我等今日前来,实为虞南棠擅闯秘格与萤雪身份之事,二位可否听在下一劝,各退一步,只将这二人交出,由梵天众修共同裁定,可好?”
    说话之人境界与叶司韶、贺无欢相近,但看起来年事已高,应该是境界到了瓶颈期,活了很长时间,威望与资历都比其他修士要高一些。他一说话,旁边的修士纷纷露出赞同的表情。
    听到话题再度转到自己身上,南棠已经迈到仙莱殿外的脚步又是一停。
    贺无欢面色稍缓,目露思忖,似有赞同之意,可还没等她表态,叶司韶却断然道:“不能!”
    “为何?叶尊,此二人确犯界规,你为何非要包庇他二人与全梵天界作对?”老者震声道。
    “我说过,虞南棠是我徒弟,唯一的徒弟,要教要罚也该由我来,轮不到旁人。擅闯秘格之罪,按照梵天界之规当受三下天雷之殛,由我替她受着便是。”
    叶司韶的话掷地有声,说得不容置喙。
    南棠却顿在仙莱殿外,不知是进还是不进,心情复杂如眼下波澜涌动的大海。
    叶司韶并非她的师父,这似乎已经没有悬念,她只是不明白,他此番不惜替她受过的维护庇佑是为了什么?先前一番恳谈扶持为了什么?让她加入梵天界又为了什么?
    仅仅只是为了让她看着萤雪?还是为了她身体里的春种和十方古阵?
    她猜不透。
    但这一刻,她做不出自己闯下的祸事让他人代为受过的行径,只是要出去面对,她却又心系夜烛,生恐自己晚上半刻,元神虚空里的半魂就会烟消云散,而在赤冕的夜烛也不知道遇到何等危急情况,才会一句话没留就剪断半魂。
    矛盾的情绪像丝线般拉扯着她的心,她陷入短暂的犹豫。
    “既然来了,就不必藏着。”低沉的男人声音响起。
    南棠霍地抬起头,才发现殿外已经站着个人。这人一身黑色颈衫,头发剃得极短,容长的脸上没有表情,正是时常跟随叶司韶左右的修士小九。
    “小九师叔。”南棠知道对方发现了自己便收起隐身术法,现出真身。
    到现在为止,她都不知道眼前这个修士的全名,只能跟着叶司韶称其“小九”。
    小九负手站在殿外,虽然与她说话,目光却不离远空。
    叶司韶的声音再度响起:“至于萤雪,你们就更不可能抓到他了……”
    他话音未落,这强硬的态度就惹怒了众修,这一次莫说是贺无欢,就连在场的共他梵天修士同样面露怒容与不解,不解他为何非要保下这两人。
    情势再度变得紧张,小九却仍面无表情站着,道:“放心吧,只要你在仙莱岛,他们就伤不了你,你师父会护着你的。”
    南棠攥了攥拳,道:“是我闯的祸,不需要他替我受过。”
    “其实你根本不相信他是你师父,是吗?”小九漠然问道。
    南棠微诧,只听他又道:“你在天玄书阁里所查阅的内容,已经全部送到这里了。你在找九寰和合魂术的消息,是吗?老蠹说你那同伴还问极关于裴玄熙的事。你不相信老叶。”
    老叶是他对叶司韶的称呼。
    南棠没有反驳,只问道:“那他到底是不是我师父?”
    “你心里已经下了定论,何必问我?”小九一眼也没看过南棠,“我说他是,你能信我?”
    “小九师叔,我也想相信叶仙尊是我师父,可就算我能无视合魂术,无视我师父留在重虚宫的命魂牌,无视蠹仙说的话,我要怎么无视这世间还有一个裴玄熙这件事?”南棠不再藏着掖着,亦望向远空的叶司韶,这话虽是问小九,却更像是质问叶司韶。
    “你说什么?”小九却显得有些疑惑,像听不明白南棠的话。
    “我找到我师父裴玄熙了。”南棠冷道。
    “这不可能!”小九猛然间转头,面具一样的脸上总算生出波澜,眼中迸出不可置信的寒光,“裴玄熙不可能还活着,就算是活着,他也不可能让你找到……”
    “所以,叶司韶真的不是裴玄熙,对吗?”
    小九定定看了南棠半晌,忽道:“你在诈我?”
    “他骗我是我师父,所为何事?”南棠不答反问,并没打算告诉他裴玄熙的真正下落。
    小九已然认定是南棠在诈自己,又沉默片刻,才道:“虞南棠,不管你信或不信,我还是要告诉你,老叶是你师父,你有两个师父……”
    南棠一震,正待问他此话何解,忽然间脚下地面传来一阵让人站不稳的剧烈震动,附近的海域陡然间掀起十丈高浪,仙莱岛前对峙的双方被惊得暂时停下争执,俱往那处海域望去。
    海面如同一锅被搅动的水,渐渐起了巨大漩涡,婴啼声响起,漩涡的正中间,一只巨兽缓缓踏出。
    “荒神九婴?”南棠喃喃一语。
    那是夜烛留给萤雪的东西。
    九婴裂海而出,萤雪必在附近。
    一道人影随之飞出,掠到九婴其中一个蛇头之上,冷对众修,赫然便是萤雪。
    南棠将拳一攥,再顾不上小九说的话,目光落在荒神九婴身下的漩涡上。
    那是不是落星壑的入口?
    第186章 铃碎魔现
    九婴的啼鸣声震得众修耳中生疼,巨大的浪头带起冰冷海水如倾盆大雨洒向四周,海面上风起云涌,宛如天地变色。
    说曹操,曹操便到。谁都没有想到萤雪会突然出现,惹得众修皆惊,朝外退出半里,骇然望向漩涡之处。
    漩涡的中心宛如星河倒落,浮光荧彩流转。
    萤雪手里抓了个人,站在高昂的蛇头之上,海风将他身上衣袍吹得猎猎狂舞,仍旧是苍白绝色的容颜,殷红的像要滴血的唇抿着,冷眼睥睨众修。
    虽然他的境界在一众强修里并不惹眼,但依旧让贺无欢如临大敌。
    “这么多人?”浪花声之中,夹着一丝嘲讽的话语从蛇头上传下,“怎么?都是要进落星壑的?”
    他说话之间,只将目光望向浮身仙莱岛前的叶司韶。
    “是来抓你和你师姐的。”叶司韶瞧见他这副肆无忌惮的模样,委实有些头疼。
    “你这是……”贺无欢盯着九婴身下的漩涡,神情骤变,骇然道,“你私启落星壑?”
    “落星壑”一词让所有修士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九婴身下的漩涡上,对在场大部分修士来说,这个地名代表着玉昆最神秘的所在,哪怕是梵天界的修士,对它的了解也知之甚少,流传最广的只是落星壑有进无回的骇人传说,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但同时,落星壑也代表着巨大的宝藏,数不尽的法宝灵草,灵气氤氲的福地洞天,引得无数修士争相前往的秘境。
    与星罗界一样,未窥全貌之前,它就是个神秘危险又让人向往的去处。
    修士们的眼神便渐渐变得愈发复杂,但到底都是梵天界的人,与普通修士不同,都还沉着气。
    “是又如何?”萤雪不以为意地回道,丝毫未将眼前对峙的修士放在眼中。
    “你们到底瞒着我们做了多少事?私启落星壑,擅入落星壑,在我梵天界都是重罪,叶司韶你身为金梵,明知故犯!还要阻挡我们追捕于他?到底是何居心!”贺无欢怒极斥问。
    “落星壑乃我梵天禁地,还请叶尊给众修一个交代。”先前开口那老者也沉声道。
    “我记得梵天界有一条规矩,金梵仙士可入落星壑。贺仙,对吗?”叶司韶反问她。
    贺无欢蹙眉:“对又如何……”
    她话音未落,那厢萤雪笑出声来:“对就可以了。”
    他将手中之人抛在蛇头上,独自飞身向前,一簇金芒自他肩下绽起,衣袍被海风吹松,衣襟微敞,半个金梵印现于人前。
    飞在贺无欢身后的林清沅霎那间瞪大了双眸,不敢置信地盯着他肩下金色梵天纹。
    “金梵?!他竟是金梵仙士?!”
    刹时间,窃语声四起,这接二连三的变故,让梵天界的修士再也忍不住。从梵天界脱逃的俘虏异类,到梵天界至高无上的金梵仙士,众人已经不知是抓还是不抓了。
    “叶司韶,是你?!”贺无欢几乎瞬间反应过来——叶司韶为了让他彻底摆脱被追捕的境地,竟不惜将他扶成金梵仙士。
    叶司韶并不回应,只道:“我说了,你们不能抓他。”
    萤雪双手环胸,冷道:“也别想抓我师姐。玉昆四金,三金皆在此,二对一,当以我们的决定为准。”
    梵天界的规矩,但凡金梵仙士意见相左,以多者为准。
    贺无欢已经气到面无血色,身后剑阵嗡嗡震颤,仿佛下一刻就要朝着他们出手。
    局面到如今已不知该如何收场,众修陷入沉默地对峙中,只有海浪声不绝于耳,不知多久,叶司韶突然开口:“既来之则安之,贺仙不必动怒,我也正有要事想请列位来仙莱岛一议,如今大伙都来了,倒省我一番功夫……”
    只可惜他话音未完,那厢萤雪突然回身,手中一道暗光不由分说朝着蛇头上方射出。才刚他落脚的蛇头上不知几时多了个人影,正蹲在地上,将那被他抛下人扶起。
    一片银光闪起,将萤雪射出的暗光完全挡下,只闻“砰”一声脆响,二者交撞之上,银光化作碎片,一道人影飞离蛇头,八道仙影随之一道道落下,跟随其后。
    那人只飞出百步便又折身,浮在半空,已将萤雪带回的人救走。
    “师姐?!”萤雪已然收手,双眉紧拧地盯着站在龙影剑上的南棠。
    “南棠?”叶司韶亦是转头望去。
    南棠只将救下的人小心翼翼放到龙影剑上,让他好生坐定后才道了声:“师父。”
    被萤雪带回来这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浑身上下充斥着一股腐败的气息,散乱的刘海被南棠拂到两颊后露出一张瘦到脱形的脸庞,只那轮廓还有几分熟稔。
    赫然便是南棠的师父——裴玄熙。
    裴玄熙被她注入了浓郁生气之后已经醒转,神情呆滞地坐在龙影剑上,他双眼似乎已瞎,对南棠的叫唤毫无所觉,整个人毫无生气,就如夜烛所言,像具行尸走肉。
    南棠已经几十年未见师父,但她是裴玄熙亲自带入重虚宫,带进仙门,又得恩师数十年教诲照顾,于她而言,裴玄熙与父亲无异,当时听夜烛描述之时她已觉难过,如今亲眼所见恩师落入如此下场,更是心如火焚,难受至极。
    “萤雪!”安抚好裴玄熙,南棠起身面对萤雪和叶司韶,神色间一片冰冷,“落星壑里发生何事?夜烛人在何处?”
    她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们,谁说的是真的,谁说的又是假的,她只知道,裴玄熙回来了,而夜烛却消失在落星壑里,她只想弄清楚,夜烛出了什么事!
    “我没见到他。”萤雪的目光一下冷下来。
    “没见到?可他见到你了!”南棠手中拈起一团青光,蓄势待发,冷冷质问道。
    夜烛在斩断半魂之前,叫出萤雪名字,他在落星壑里看到了萤雪,可不过片刻时间他半魂便断,而这厢萤雪却将原本跟着夜烛的裴玄熙给带回玉昆。如今萤雪却说自己没有见过夜烛,叫她如何相信?!
    “师姐不相信我?”萤雪攥了攥拳,才刚还泰然自若的神情已泛起怒意,“既不信我,又何必多此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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