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烦 作者:竹西

    阳光下,袁长卿那深褐色的眼瞳看着有种琉璃般的质感,这么紧盯着看时,甚至会叫人产生一种微妙的眩晕感……

    忽地,一排粗浓的睫羽垂了下来,盖住那深浓的眸色,就好像他被她看得害起羞来一样。

    “你,”袁长卿清了清嗓子,“在看什么?”

    直到说完最后一个字,他才重又抬起眼睫,却是再没像之前那样直率地看向她的眼睛,而是盯着她两眼中间的那一点鼻梁。

    珊娘被他盯得鼻梁中间一阵刺痒,便伸手挠了挠。

    她的指甲并没有像当下女孩子们流行的那样留得很长,短短的,修得形似一把小铲子。那微微有些上翘的指尖粉嫩嫩的,看着似乎很是柔软,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一摸……

    “我就是想看看,我能不能也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你在想什么。”珊娘道。

    袁长卿吓了一跳,耳根忽地一下就红了。他飞快地闪了一下眼,一边故作镇定地以碗盖拂着茶叶,一边道:“可看出什么了?”

    “看出一点。”

    “什,么?”他手中的碗盖微顿了一顿。

    “看,你也不喜欢被人看破心思!”珊娘胜利地拿手一指他,然后收回手肘,得意洋洋地端起茶盏。

    袁长卿呆了一呆,忙也借着饮茶,以手腕遮住脸。这会儿他的脸颊之所以在发热,一定是因为热茶熏在脸上的缘故……

    于是,一时间,二人各自饮着茶,都沉默了下来。

    直到三和找来了棋子,珊娘这才发现,她和袁长卿已经这么默默对坐了足足有一刻钟之久。偏这样的沉默,竟一点儿都没有叫她感觉别扭,就好像时间跟天上的云一样,就那么不经意地悠悠过去了。

    她抬眼看向袁长卿,却恰好和他偷偷看过来的眼撞在一处。

    “那个,”袁长卿放下茶盏,又清了清嗓子,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你执黑先行。”

    珊娘也不跟他客气推让,便捏了枚棋子往那根雕棋桌上一放。

    二人默默走了一会儿棋,袁长卿忽然抬眸看着她道:“你在想什么?”

    珊娘一皱眉,“又在猜我在想什么了?!”

    袁长卿一摇头,颇为认真地答道:“我说过,我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既然你不希望我猜你的想法,我就不会去猜。只不过是因为你这一步棋走得很不像你的风格,我想你大概有点心不在焉,所以才好奇一问而已。”

    珊娘看看他,忽地将那指间把玩着的棋子往掌心里一卷,将头凑过去,小声问道:“你确定你真的没危险?!这都已经受伤了。对了,你伤在哪儿了?严重吗?”

    袁长卿也将头凑过去,小声道:“真的不严重,就是躲慢了一点,被划破了一点皮肉而已。这里。”他悄悄比划了一下肋下,又道:“你放心,我不会有危险,之所以还留在这里,不过是我要帮着别人布点迷局,等过了这段时间,我就可以回京了。”

    “回京?”珊娘一阵诧异。

    “对。”袁长卿道,“正好我大舅舅五十寿诞,也需要我回京一趟。”又道,“我大概端午后回来。”

    这倒跟前世对上了。只是……

    “那你的婚事怎么办?”

    话才刚一出口,珊娘就后悔了。这原不关她的事,她竟又多事了……

    见她猛地一咬唇,袁长卿心头一跳,脑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

    而,那个念头尚未能够形成一句话,珊娘那里就已经在连连摆手了,“当我没问,这事原就跟我无关!”

    ——是啊,这是他俩早就达成的共识。

    可……为什么他会有一阵突然的失落呢?!

    ☆、第七十三章 ·绮思旖念

    晚间,小厮凉风引着德慧老和尚来到内室时,袁长卿正裸着上半身,盘腿坐在一张蒲团上。炎风跪坐在他的身旁,帮他解着裹在肋下的纱布。

    十六岁的少年,肌肉虽然尚未完全长成,却已初具雏形,那劲瘦的身躯看上去颇有种青涩的美感。

    快七十岁的老和尚羡慕地拍拍袁长卿的肩,将炎风推到一边,弯腰看了看重新结痂的伤处,一皱眉,瞟了一眼袁长卿,恶作剧地伸手戳向伤口。

    袁长卿跟早有防备似的,一把抓住老和尚作怪的手。

    老和尚呵呵一笑,收回手:“反应还挺快。可怎么就又伤到了?”

    “一时大意。”袁长卿答着,又低头看了一眼伤处,道:“还好,都结痂了。”

    “没小姑娘给你那两下,定能好得更快些。”老和尚道。

    袁长卿惊诧地扭头看向老和尚。

    和尚冷哼一声,在他身侧的蒲团上坐了,又从怀里掏出亲手配制的药膏,一边观察着那道细长的伤口一边道:“你师傅我最是体恤人心,你不想我知道的事,我便是装,也得装作不知道。”

    老和尚替他抹着药时,袁长卿一直那么默默看着他,半晌才出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是个小姑娘?”

    德慧抬眉看看他,忽地狡黠一笑,“原是瞎猜的,现在肯定了。”

    他站起身,小厮巨风忙端了盆水过来给他净手,炎风则接替了他,拿块干净纱布给袁长卿重新裹住伤处。

    老和尚一边洗着手一边头也不回地抱怨道:“我说我可以帮你,偏你不肯。我还当你找了个什么三头六臂的能人,谁知竟是这么个不起眼的小姑娘。难道在你眼里,她竟比我更可靠?!”

    “不是可靠,是不打眼。”袁长卿从凉风手里接过衣裳自己套了,又向着另一个想要上前帮忙的小厮景风挥了挥手,一边结着腰间的系带一边道:“而且我也不想让您搅进这趟浑水里。怎么说您老都已经是界外之人,原不该以这些凡尘俗事来打扰您的清修,如果不是您……”

    “是啊,如果不是老和尚眼尖,你连受伤的事都得瞒着我!”老和尚不满地擦着手,一回头,见袁长卿已经穿好了中衣,不由将他上下一阵打量。虽然袁长卿已生得身长玉立,雪白的中衣下覆着的肩也已初具成年人的宽阔,可到底仍残留着一份少年人特有的单薄,看得老和尚心头一涩,感慨道:“若是老令公还在……”

    袁长卿回头看他一眼,淡淡道:“世上没什么‘若是’。”

    老和尚一默。别看他这会儿看着一副德高望重的高僧模样,当年行脚苦修时,他曾一度以僧医的身份随袁家军出征过,因此他曾和袁老令公结下一段过命的交情。袁长卿出生后,老令公便把这长子长孙寄在了老和尚的名下,以求佛祖庇佑。所以他看袁长卿,除了寄名的师徒之情外,更多了一份长辈对晚辈的关爱。

    袁长卿不是个擅长处理情感之人,老和尚这充满温情的目光令他一阵不适,便避着老和尚的眼道:“师傅说过,往事可忆不可追。沉溺在不可能的幻想里撒泼打滚,只会让自己看起来更蠢。”

    老头儿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叹着气道:“我记得我只说过前面那半句,后面明明是你自己加上去的。”

    袁长卿沉默着弯了弯眼角,大概应该算是一个微笑了。

    此时景风手里正举着件道袍。袁长卿伸手去接,小家伙却倔强地后退了一步。袁长卿看看他,微一摇头,便妥协地转过身去,任由景风服侍着他穿上那件道袍。

    他正抬着手臂,好方便景风帮他整理衣襟,忽然就听老和尚道:“你是在打那个姑娘的主意吗?”

    “什么?!”袁长卿一惊,蓦地回头看向老和尚。不知为什么,和尚这句话竟叫他惊出一身冷汗。

    打……十三儿的主意?!他没有……至少他觉得他没有!

    此时老和尚已经坐回了蒲团上,抬着花白的眉看着他道:“你那个‘五叔’可不是个能藏得住话的人,他都告诉我了。”又道,“若不是他,我都不知道你竟遇上这样的大事,偏你竟什么都不说。你有什么打算?还有你外祖和你舅舅们,你告诉他们了吗?”

    老和尚这一连串的问题,却只得到袁长卿一阵沉默回应。

    和尚也算是看着袁长卿长大的,自然知道,他的沉默代表着他不想跟人讨论此事。德慧叹息一声,摇着头道:“你得改改你的脾气,你不说,谁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袁长卿却忽然想到,十三儿也这么向他抱怨过……而,那时候他好像跟她都没说过几句话……

    见他仍是那么沉默着,老和尚又叹了口气,败退下来。顿了顿,到底又嘀咕了一句:“这袁四……”

    和尚所说的袁四,便是袁长卿的四叔,袁礼。

    袁礼因为是家里的小儿子,上面有三个可作顶梁柱的哥哥,便是袁老令公当年,对这小儿子也都是多有放纵的,因此养成了他眼高手低的纨绔禀性。不想漠洛河一役后,袁家成年男丁尽丧,竟只余下他一个。偏袁家铁军里幸存下来的老人们,都是从尸山血海里闯出来的,哪能服他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于是这十来年间,袁礼拿不下袁家军,袁家军的老人们也不服袁礼的管束,以至于好好的一个袁家军,如今竟形同一盘散沙。偏那些不服袁礼的袁家军老人们又总是抬出袁长卿来,说他身为长子长孙,理应是继承袁家军的正统。那袁礼原就不是个心胸开阔之人,因着这些话,就更是视袁长卿如眼中钉肉中刺一般了。

    “那几个老家伙,还来找你吗?”老和尚问的是袁家军的那些老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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