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国师 作者:故筝

    于是他没说话。

    而这头徐福已经自顾自地说起来了,“若是我失去价值了,那会如何呢?”

    “什么?”嬴政没明白他的意思。怎么突然间扯到这样一句话上来了。

    “我之前向你求了旨意,说要在城楼上卜筮,可后来我却又推迟了,阿政可知为何?”

    “为何?”徐福都是对他说,时日未到,嬴政自然也不会催促,在这点上他还是可以放心信任徐福的。哪怕到时候祭祀和卜筮起不了作用,他自然还有别的法子来善后。

    “因为,”徐福顿了下,眼眸里一瞬间空茫,“我又什么都卜不出来了。”

    嬴政闻言并不惊讶,连半点着急之色都没有,他温声道:“你去年不也是这般么?那时都是你未曾休息好的缘故,说不定这次也是如此呢。前段时间你也说自己卜不出了,可你用了那什么……铜钱,不也卜出来了吗?”

    “可是六爻也没用了。”徐福的声音隐隐透着急躁的味道。

    嬴政微微一怔,看着徐福如今的模样。

    也不知是方才失血过多,还是这段时间压力过大,才让他脸色过分苍白了起来,不过嬴政瞧着他这副模样,倒是突然想起来,徐福好像还未加冠吧,也只是个少年而已,年纪如此小,怎么比自己操心的事还多?他能做到如今的地步,已是不易了……

    嬴政倒是未曾去想,他更小的时候,便要想着如何生存了。

    徐福的手指绞动了一下,“我什么也卜不出,你还记得我曾经与你说,算命者不可自算吗?”

    “记得。”

    “我与你如今什么关系?”

    嬴政张了张嘴,正想着要答个什么关系,才能令徐福感动不已,徐福却已经直接打断了他说话的机会。

    “你瞧,如今我与你这样亲近,你的命格说不得还要受我的影响。算命之人,本来应当是无亲无友的,但多了个你。现在连你的事,我都一概卜不出了……”

    “说不得到时候上了城楼,我还要出个大丑。”

    “我什么也卜不出,还做什么国师?”

    嬴政突然憋不住笑出了声。

    徐福抬起头,冷冷地瞧着他,“有何可笑之处吗?”

    话说完,徐福自己倒也觉得有些可笑。

    他是不是脑子中邪了?从前他可不会说这样的话的。幸好殿中无宫人,不然的话,那岂不是丢了大脸!什么风度什么仪态什么气质,全丢了!

    徐福可不想承认,自己像是在撒娇一样。

    嬴政正要开口好好与他解释一番,突地有一宫女跪在门口,浑身哆嗦不已,“王上,禀王上……扶苏公子,扶苏公子发起了高热……”

    这个时候发起高热,不会有任何人觉得这是个好现象。

    第118章

    徐福和嬴政几乎是同时站了起来,“请侍医!”

    宫女勉强找回了几分镇静,低声道:“回王上,已经去请侍医了。”

    徐福往前挪了挪步子,“公子怎么会发起高热?”

    宫女早已习惯徐福在宫中的地位,哪怕他越过嬴政当先发了问,宫女也并不惊奇,立即便回了徐福的话,“因着近来城中事端不少,奴婢们已经十分小心照顾公子了,这几日公子也并未有受凉的症状……”那宫女越说脸色越白,声音甚至还有些哽咽。

    徐福和嬴政的脸色,谁都好不起来。

    若不是受凉,那就只能是更可怖的那个结果。

    ……扶苏或许,染上疫病了。

    高热,呕吐,腹泻,会是初期容易出现的反应。

    徐福和嬴政的对话被打断,此时也抛到脑后去了。嬴政抓住徐福的手腕便将他往殿外带,徐福握紧的手掌不自觉地松开,然后才发觉掌心有些微微的刺痛,大约是刚才太过紧张,竟然不小心将掌心掐出印子来了。

    嬴政的大手撑开他的手掌,动作轻柔地抚弄了一下他的掌心,像是将他的沉稳冷静传递给了徐福一样。

    徐福和嬴政到了偏殿外,正要往里走去,却见一侍医走出来,跪在了嬴政的跟前,侍医额头磕地,“王上,请王上为身体着想,勿要进殿。”

    徐福抿了抿唇,没有开口说话。

    嬴政此时脸色已经一片冰寒了,“如此看来,扶苏公子的确是染上疫病了?”

    明明暑气未散,但侍医愣是感觉到了后背阵阵冷汗。他强撑着不让自己背脊软倒下去,生顶着嬴政冷厉的目光,道:“是,扶苏公子,染了疫病。下臣询问了公子身旁随侍的宫女,宫女说公子并未接触到什么病源,恐怕还要等公子清醒之后,仔细询问一番,才好对准症状。”

    宫女难免有疏漏的时候,不过这个疏漏在嬴政眼中,实在可致死了。

    “让开。”嬴政沉声道。

    侍医跪地不起,“王上,疫病恐会传染啊,王上请保重自己!”

    “公子扶苏不过发个高热,便能给寡人染上病了吗?寡人还没有这样虚弱。”

    见嬴政态度坚决,侍医也只能四肢酸软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让出了踏进偏殿的路来。

    侍医知道嬴政说一不二的性子,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他应当识时务地让出路来,反正他劝的话是说了,若是当真出了什么事,自己应当也不至于死得太惨。

    这头徐福跟着嬴政进了偏殿。

    突然听见宫女一声惊叫。

    徐福不自觉地和嬴政对视了一眼,难道出什么事了?他们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朝里走去,等走进去之后,两人却是齐齐呆住了。

    扶苏躺在床榻之上,面上浮动着不正常的红晕,整个人都烧得迷迷糊糊的,连双眼也睁不开,他似乎听见了脚步声,虚弱地张了张嘴,但是什么声音也未能发出来,便又无力地合上了。

    而那床榻边上,却有个矮墩墩的团子,穿着一身红袍子,看上去还挺喜庆,喜庆得有点憨。

    宫女苦着脸,眼泪婆娑地抓住他的衣摆,“胡亥公子,可不要凑上前了,快快与我们回去吧。”

    “王上。”床边的内侍见了徐福二人,面上一惊,马上跪地行礼,“徐奉常。”

    胡亥听见了声音,转过头来,委屈地看着徐福,眨了眨双眼,有点儿泪眼朦胧的意思。他回头又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扶苏,似乎正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做着什么艰难的抉择。随后,胡亥还是迈动了小短腿,慢慢走到了徐福的跟前来,他伸手抱着徐福的腿,呜呜咽咽地就开始哭,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掉。

    “呜……哥哥……”胡亥拽着徐福的袍子,他年纪瞧上去小,但力道还真不小,徐福不得不往下弯了弯腰,“别哭,你一哭,扶苏就会被你吓得醒不来了。”

    胡亥抬起手捂住嘴,两颊鼓成了包子,“唔……五……”破碎的哭声挤在他口中,乖巧的模样,看上去好不引人怜惜。

    嬴政见状,看着胡亥的目光倒是变得深了一些。

    他不曾想到,这胡亥倒是当真比他那父母更有情意些,小小年纪,倒也知道心疼担忧兄长了,平日里扶苏对他的好倒是没白给。不过紧接着,嬴政便心中自豪了几分。胡亥能如此明理懂事,想来那也是他和徐福教得好。

    嬴政收回目光,走到了床榻边去。

    胡亥抱着徐福的大腿不撒手,弄得徐福要挪动个步子都变得艰难起来了。周围的宫人见胡亥哭得正惨,谁也不敢上前来将胡亥抱走。徐福只能找个借口,让胡亥先撒手了。

    “去抱一抱扶苏,与他说话,将他叫醒。”徐福低声道。等说完,徐福又觉得自己实在太高看胡亥的心智了,他年纪这样小,能完整理解自己话里的意思么?

    胡亥却松开腿转而抓住徐福的衣摆,跟着徐福一起走到了床榻边,然后胡亥费力地拱起屁股,趴在床榻边上往前拱了两下,硬生生凑到了扶苏跟前去。

    徐福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胡亥年幼,恐怕是很容易被传染上的,若是不小心……

    徐福正思考着呢,胡亥就已经凑到扶苏脸颊边上,吐气,喷气。

    徐福真有点担心,等扶苏好不容易醒来之后,一摸脸,一手湿。

    因为胡亥松开了手,于是张嘴一叫,“哥哥……呜……嗝……”原本徐福和嬴政心头都罩着一层阴云,却被他这样曲折的哭的方式给弄得莫名生出了些喜感来。

    也不知道扶苏是不是实在受不了,旁边搁着一个人肉制热机加自动喷泉,以及音调山路十八弯的专业哭丧小崽子了。

    他睁开了双眼,将胡亥的脑袋往旁边推了推。

    “父王……”

    “呜呜……哥哥……”胡亥泪眼朦胧地扑了上去,矮墩的身子直接压在了扶苏的脸上。

    扶苏:……

    胡亥哭着哭着,还在扶苏的头上打了个嗝,胡亥牙还没长好呢,那一哭,就是泪水混合着口水。

    扶苏强忍着把人给掀飞的冲动,努力忽视掉自己头发可能会被降个雨的悲催感。

    徐福真担心胡亥把扶苏的脸给挤变形了,马上快步上前,拎住了胡亥的领口,但是提了一下,没能提起来。徐福不得不认识到,自己还是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根本不能像蒹葭那样,轻轻松松拎人。

    嬴政从背后伸出手来,几乎将徐福圈在了自己的怀里,他伸手将胡亥提了起来,胡亥哭的打嗝,他抬起手揉了揉鼻子,然后眯了眯眼经,“啊……噗嗤——”这才是结结实实地呸了扶苏一脸。

    扶苏被这么一喷,还陡然清醒了不少。

    “父王。”他的声音这次倒是清晰有力了些了。

    宫女一脸惨不忍赌地忙上前,为扶苏擦了擦脸。

    胡亥大约也知道自己干了坏事,忙捂住了嘴,乖乖地被嬴政拎在手里,动也不动,一双眼乌溜溜地盯着扶苏。

    扶苏轻咳一声,“父王,还是将胡亥送走吧。”

    嬴政把胡亥放下来。

    胡亥咕咚就摔了个大马趴下去,脸着地,屁股拱起,口齿不清地说:“不……肘……”

    扶苏嘴角抽了抽,只能暂时将这个特别熊的幼弟抛到脑后去,对嬴政道:“父王,我是不是染上疫病了?”扶苏小脸煞白,但是目光却十分的沉稳,倒是很像嬴政平日里的风采。

    嬴政沉默几秒,毫不隐瞒地应道:“是。”

    宫人们都低下了头,顿觉揪心不已。

    长公子扶苏,颇受王上看重,若是出了事……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而且那么小的年纪……怎么能被疫病给毁了呢……

    扶苏反倒是豁达地笑了笑,道:“父王和老师无须担心我,幼时扶苏体弱,便也吃过不少药,有好多时候都是睡在床榻上养病的。如今区区疫病,扶苏身为父王的长子,又岂能这样轻易便被打倒呢?”

    这番话若是平常说出来,肯定显得有些肉麻,但此时说出来,再合适不过。

    嬴政脸上阴沉之色散去,他温和地笑着拍了拍扶苏的头,“好,不愧是寡人的儿子!”

    见扶苏并没有露出意志消沉的一面,徐福就放心了,他将目光落到了胡亥的身上,胡亥还死死地扒在地面上,看上去还真不像是嬴政的儿子。徐福将胡亥从地面上抱了起来,胡亥睁着一双哭得微微红肿的眼,往徐福的胸前凑,徐福伸手将他的头挡住了,一边出声问道:“扶苏公子近日可是接触了什么污秽之物?”

    “污秽之物?”扶苏不解。

    “比如污水,鼠类尸体等等……”

    扶苏突然间面色惨白,甚至看上去像是要作呕了一样,“……老师,那日,我、我在花园中,遇见了一内侍,将宫中养着的鱼,扒骨去鳞,还一身血污的埋进了花园里。场面实在恶心,因被我无意撞见,那内侍仓皇不已,竟然撞到我的身上。后来我、我便命人将他拖出去打死了。”

    打死一个小小内侍,嬴政自然不会觉得自己儿子多么残酷,相反的,他还认为扶苏已经初具魄力了,能在意外发生之时,果决处置冒犯自己的人。

    “鸡瘟?”徐福的注意力也全在那内侍的奇怪举动上。

    真奇怪,好好的,在花园里杀鱼?

    见徐福眼中流露出疑惑之色,扶苏马上道:“后来扶苏命人去查了一番,得知那个内侍幼年时,曾见他人因瘟疫惨死的情景,现在他听闻咸阳城中有人染了疫病,就害怕不已,连偷数鱼,都以同样手法杀死后,埋入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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