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天 作者:亡沙漏

    庞嘉是块硬骨头。五千人马被六万骑兵围在孚糜山下的平原上,碾压了三天还不死,好几次都差点被他突出重围。

    燕白鹿终于忍不下去了。他点选了十几个家中亲兵,就要去往后山。家臣皆惊:“岐人兵马众多,将军真的要前去救援么?不如等君侯中军到来,再行一战。”

    “他等得了么?”燕白鹿把算好的草稿放进怀里,“跟我来。”

    “可只有这么几个人就创阵……”

    燕白鹿让他们换上岐人的兵甲,换上魏国从北方草原上套来的野马,一行人大摇大摆地闯过岐人的包围圈,在草丛里找到了狼狈不堪的庞嘉。他浑身上下都是血,不过眼睛却发亮。他懒洋洋地提着刀,战马已经战死,看到燕白鹿还有兴致笑骂他:“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一遇上大事,什么用都没有。来得太晚啦!”一边说一边拨开岐人的箭雨,好像总也不把生死当回事似的。

    “也不算是太晚。”燕白鹿过马一刀砍下了他的头,回头看着血泉喷上三尺之高,无头的尸体跪着倒下,这才让手下祭起了大旗。尚还生还的残兵败将看到燕氏的大旗,军心大振,纷纷聚集在旗下。燕白鹿拿出草稿来看一眼,“有马的跑起来,没马的去抢。”说完扭头就往东面树林中狂奔。他底下人不明所以,也跟着跑起来,眼见人越跑越多,对面岐人也统统往东面增援,势必要将他们堵住。燕白鹿看看对面针线被调动起来,让底下人赶紧乘着灰大把旗帜都插在树丛里,然后偷偷伏在马背上再往来处逃。岐人果然聚集在东面严阵以待,西面松散了许多。燕白鹿便大喇喇地带着人从岐人的缺口处撤出。姬冲就算长了八只脚都没他跑得快。

    临走他又给姬冲写了封信,言下之意是你就不用追啦,我们迟早会走的。姬冲带个口信让他说话算话。庞嘉无头的尸体钩在铁钩子上,被巨大的木架支起在孚糜山,几里之外都看得到。等燕白鹿几年后再带兵攻到这里的时候,他已经成了一具骨架。这是后话。

    孚糜山的战事彻底震惊了姜扬。卫阖这样淡定的人也不免红了眼眶,什么话都没说,在自己的营帐中三天三夜都没有出门。燕白鹿把石灰腌制的人头小心摆在姜扬面前,“这一次实在没有算到姬冲动手那么快,他应该是已经摆平了西戎的战事,全力防御东境。我手中只有五千人马,又多是步兵,不敢贸然进击,最后只抢来大将军的人头,请君侯恕罪。”

    姜扬看他眼睛大大的,浑然还是小孩子模样,也叹了口气,“不怪你,你能把庞嘉手下带出千余兵马,已经是大幸了。是孤太冒进了。” 姜扬他一方面为折损了主帅而惋惜,一方面又思忖着,若是当时没有这个计划,死在姬冲手里的,说不定就要是自己了。

    燕白鹿又进言:“姬冲手里的兵力,虽然比不上我们,可他们素来是马背上治国家,但看他剿灭庞大将军,就知道……”

    他没有说下去。他知道姜扬还有许多难题要办。比如说齐国因为高长卿迟迟不肯交人,阻断了对容国的资金支持;魏国也因为西戎起兵被姬冲镇压的缘故,变得不那么热心了。楚国本来就是随大流,如今大流不是攻歧,也就在武关外扎营不动了。但说到底,对姜扬感触最大的,还是庞嘉居然战死了。

    有庞嘉在,他从来没有想过会输,胜利只是迟早的事,但是现在,突然之间,在他心里如同武神一般强大的庞嘉,被姬冲杀死了,尸体不全,还吊在孚糜山口,这无疑带给他恐惧。在担任西府军将领时看到的那些恐怖景象又在他脑海中浮现。岐人那来去如风、下手毒辣的风格让他再一次战栗。

    随后,田威的动作让他不得不带兵回国。在近十天的等待后,田威终于受不了再佯装个翩翩君子,开始制作攻城器械对雍都进行攻城。高长卿在城墙上指挥若定,城中也团结一心,但高长卿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他在等待姜扬回国。而姜扬在千里之外也感到了一丝疲惫。他不得不承认这次西征的失败。或者说,他只是害怕失败而已。

    “明天就要回国了。”燕白鹿长叹了一声,“真可惜。”

    “有什么好可惜的。”高栾紧贴在他胸前,“庞嘉死了。”他高兴地咯咯笑出了声,“他总算是死了。你再给我讲一遍你是怎么把他弄死的嘛!”

    燕白鹿掐了一把他的腰,“那你再射一次我看看。”

    高栾大笑着咬了一口他的肩膀,掀掉了被子,修长如玉的双腿夹着他的手,“你来嘛……”

    燕白鹿饥渴地把头埋进了他香软的腹下。

    姜扬每日看得他俩人恩恩爱爱很是心烦,明明有马还要同骑一匹,时常做些小动作,一点威严都没有。他有点搞不懂他的另一个小舅子:当初死也要跟庞嘉在一起,他劝都劝不走;现在庞嘉一死,他立即就跟燕白鹿搞上了,这算什么?专门祸害他手下大将?他真是服了高家人。幸亏他哥哥性子冷淡,否则要是像他那么水性杨花,真是要他老命……不,以高长卿的为人,恐怕也并非有多喜欢他吧。如果可以,他恐怕是要专门祸害君侯了。

    卫阖勒马与他并行。姜扬看他面色憔悴,不由得心下怜惜:“卫相节哀啊。”

    卫阖没有接话,他反问道:“这一次,我们就算是失败了么?”

    姜扬强笑:“也未必。攻下十九城,孚糜山以东函谷关以西尽数划入我国国境,然后想要再次西征,会更加方便。”

    “不会有下一次了。”卫阖斩钉截铁道。“世家尚文治,君侯好武功。此次我们全力一战,丧气而归,正巧给了他们说辞,今后君侯想要攻外,必定要花更多的心思攘内。而且,此次西征,入不敷出,国库空虚啊。”

    姜扬惭愧,“是我太傲慢自大了。还让大将军白白送死。我回国之后就要追封他爵位与食邑。”

    “免了吧……他也没有后人。”卫阖难过得用袖子揩了揩眼睛,“若是君侯对阿嘉心有愧疚,不如遵照他的遗愿为他报仇,用整个岐国来祭奠他。”

    “我又何尝不想。”姜扬低叹,“只是如卫相所言,心有余,力不足啊。”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其实倒未尝没有别的出路。”卫阖突然勒马,目光灼灼地望着姜扬,“君侯,公室之软弱穷乏,全因私室之丰裕阔绰,君侯可知,现下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废私室,充公室。若君侯可以把国库中作威作福的硕鼠除掉,攻伐也好,治国也好,都不再是难题。”

    “怎讲?”

    卫阖微微翘起了嘴角,他的声音仿佛带着一种魔力,“齐人围城,公卿俱在城中,封邑俱在城外。我们自西向东走,可以收回多少封地?”

    姜扬咽了口口水,他觉得口干舌燥。“可是……”

    卫阖点点头,“的确是大事,君侯当审慎。”说完勒马便走。

    姜扬被卫阖说的话激得心中狂跳。自他上位以来,他一直在忍让,以维持他与公卿之间的平衡,但是现在,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大权在握,呼风唤雨,指哪打哪,让国家彻底顺遂自己的意志!他已经受够了那帮年老、腐败、胆怯的贵族。

    可是他又想到了高长卿。他知道高长卿跟那些人不一样。他有自己的理想,想要复兴从前的荣光,可是这可能么?他给过他机会,他做不到的。他还要继续为他的梦想去损害整个国家的利益么?坐视国家被一个一个封地割得四分五裂么?

    姜扬承认,他不想再为了高长卿一个人,与蠢材分享权力了。

    姜扬也承认,他不想再与高长卿分享这无上的权力。他已经隐约明白了,他也许永远都不会彻彻底底地爱上自己,他只爱那种高高在上、运筹帷幄的感觉。如果自己比现在更强大,他是不是会更服帖、更婉顺,放下他自欺欺人的自尊,安安心心地侍奉自己……

    彻底,打消他的念头。断绝他所有的退路。除了自己,让他别无选择。

    “君侯!”姜扬被喊回了神,姜止眨巴着眼睛低头望着他。他看到他醒过身来,舒了口气,一瘸一拐走到一旁的案几旁。坐下的时候没坐稳,一屁股摔在青浦团上。那个宫人赶忙将他扶稳,他一脚就把宫人踹出了帐子去。他摸着自己精美的小胡子,担心地看着姜扬,“君侯不要忧思过重啊。这样容易灵魂出窍啊。小臣认得几个通灵的楚巫,要不要她们为君侯整治整治?”

    姜扬摇了摇头,“孤今次找公子前来,是有一件事想与公子商量。这一路也辛苦你了,从东边匆匆忙忙跟着我西征,却什么功劳都没捞到……”

    “无事!无事!我有什么功劳好捞呢?我也打不了仗,只好出人啦!”他拿出把骨扇啪嗒啪嗒扇着凉风,“诶,这也是天意,君侯不要自责过甚啊!”

    姜扬认真道,罪己诏已经写好了,就等着去总庙里朗诵了。“不过在此之前,卫阖与我道……”他将卫阖的话小心地复述给姜止听,姜止扇风的动作渐渐小了。最后他把折扇一打,重重拍在面前的案几上,“早就好这么干了嘛!把地收回来,把他们养在雍都里,不让他们碰任何政务,几世几代之后,这些毒瘤就自行减损了!”他朝姜扬一拱手,“为了支持君侯,我头一个搬到雍都来住!”

    “可是这样……会不会不太道义?我的臣民正在被围困,我却忙着清缴他们在城外的封邑……”

    “君侯啊,做君侯,就是要担一国的恶名,成一国的美事。何况卫相如此谏言,已经是帮助君侯脱罪了……”

    “此话怎讲?”

    姜止惋惜,“君侯,你这一次折损一员大将不说,还要折损一代名相。卫阖如此谏言,要将世家连根拔起,君侯以为他回到国中,还会有性命么?”

    姜扬大惊:“我自然不会害他!”

    “可是如果没有卫阖替君侯担下罪责……”姜止咽了口口水,“这被害的可不仅仅是卫相了……”

    第98章

    姜扬跌在青浦团上,满头冷汗。一旁姜止还在絮絮叨叨,“事已至此,世家必定群起而攻之。君侯留其性命,他们可不会买账。不看到血,那群老疯狗可不会安生啊……“

    “孤,孤不会拿卫相去做权宜之计。孤是也答应过你,保他性命!”姜扬攥紧了拳头,“反正早晚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如乘兵权在手……”

    “那君侯可要小心他们开城迎敌。”姜止道,“卫相日后在容国一定是个‘死人’,但是是怎么种死法,君侯大可以在里头做做文章。”

    姜扬一点就通:“你是说……”

    姜止吹着口哨看向帐外,却发现没有窗子,一时很是郁闷。姜扬沉默良久,朝他大拜,“多谢公子良言。孤身边有公子这样的良臣,真是三生有幸。”

    姜止赶忙将他扶起来,“总得有人为国家着想。”

    姜止走出帐篷,寺人立即迎了上来搀住了他的胳膊:“公子!怎样!怎样!”

    姜止大骂:“杀才!你打听个屁!不懂装懂!”

    仆廖缩头。走了几步,他们迎面撞见卫阖,姜止与他见了礼,“丞相不必忧惧啦。君侯已经打定了主意。”

    卫阖也知道他在其中推波助澜,助力良多,“要多谢二公子才是。”

    “不敢当不敢当——”姜止拖着长长的尾音,邀请他去帐中坐一坐。“姜止有个疑问,还请卫相解答。”

    “请说。”

    “卫相为何突然向君侯死谏呢?雍都中的局势,也未尝严峻到如此地步,并不是战争的好时机啊。”

    卫阖苦笑:“倒被二公子看出来了。”他为他斟上岐人的酒,“实不相瞒,阿嘉一死,我突然感觉周围鬼影幢幢,风刀霜剑自四面八方而来,防不慎防,因此想乘早将心愿了去,也好过心惊胆战徐徐图之。我国地处中央,疆域、人口、矿藏、农田,都是六国之中的翘楚,就是因为世家盘根错节分散国力,消耗了大量的内斗,才迟迟不能有一番作为。我希望在我死前可以看到国家一统,如手指臂,一心对外。”

    姜止长拜:“卫相是真名士,姜止敬佩。卫相请放心,君侯已清楚卫相的苦心,且他从前受我恩惠,作为报答,答应不伤害卫相性命。所以,卫相可亲眼看到愿望成真。”

    卫相睁大了眼睛。他与这位公子素来不熟,泛泛之交,他扶植老三老四的时候也不曾想过姜止。想不到他竟是此等人物,他一时后悔看走眼了。只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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