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 作者:万川之月

    “我听说,你又找了个同事?”

    顾不上骂陶吱吱叛徒,陶然打起精神,先要应付眼下:“还没开始。”

    “你在犹豫什么,不想再公私不分了?”

    “这倒不是,同事不同事的,我无所谓。”这可不是逗吱吱,怎么想就能怎么说,陶然拢着马克杯,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才接着说:“这次跟之前,会有什么区别?能有什么区别?要是都一样,何必开始呢。”

    血脉相承,陶亲爹下手跟陶然是一个路数的,只是更狠:“呵呵,你心里清楚肯定不一样,不然你早就开始了。”

    没错,无所谓的关系意味着可以轻易开始,果断结束。这举棋不定的,才是真上了心了。

    陶然无言以对,静了半晌,只好叹气:“爸,这个话题跟你谈,有点诡异啊。”

    “别打岔,你妈非要叫我来关心关心你……”陶先生的老脸撑了这老半天,险些挂不住:“你妈的意思,是让我来跟你说个事儿,可能以前你都不知道。”

    陶然用注视表示自己在听。

    “我们年轻的时候,根本不喜欢孩子。平时每次在街上碰见熊孩子,你妈都要特意提一遍,我们一定要坚持丁克。后来你外公生病了,医生说最多也就一两年,老头非说想看见外孙,我心软了,就跟你妈商量要不要生一个。后来有了你……”

    陶然看着他笑:“有了我,还是不喜欢吧?什么自己有了心态就会变,我根本就不信。”

    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精神和身体都仿佛定格在四十岁,一辈子年轻态的老男人,忽然沉甸甸地冲他叹了口气,极不情愿地说:“后来我们,居然比我们以为的……更爱你。”

    意识到他真正想说什么,陶然立刻陷入了沉默。

    “我也不想劝你什么,只是想提醒你,千万别太自以为是。你才多大的人,别说你了,就是我现在想想我五十岁的时候,还觉得很多事情做得不太妥当。你又凭什么用自己有限的过去,去臆测以后更长的路?”

    陶然还是不说话。事实上,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每个男人心里都对父亲有特别的情感。陶然从小被散养,父母的陪伴不多,但父亲对他是真的用心,他心里也明白得很。小时候,总觉得父亲在精神层面上,是云山雾绕的一座高峰。后来自己也大了,俗世纷扰不再由父母挡着,他开始逐渐理解父亲。这几年他很能够照顾好自己了,父亲很少跟他深谈,他以为他的目光已经挪到陶之身上去了,没想到……

    人在时光里,是多么渺小的一粒微尘。际遇这样无常,走到人生中途,两边都望不到头的迷惘,居然发酵成了一种可笑的执拗。

    而这执拗本身,也不过来自之前这些年浅薄的经历。

    响鼓不用重锤,陶亲爹看他不做声,就知道自己的家庭教育成功了。他开了柜门,给陶然装出一小盘提子曲奇,放在他面前,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肩:“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陶然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于是陶先生就走开去调停妻子和小儿子的日常斗嘴了,三个人在客厅里半真半假地笑着、闹着,谁也没有再过来拉陶然进这个战局。

    夏日金灿灿的阳光里,陶然就坐在桌边,一个人安静地望着松鼠造访花园,好奇地扒拉地上一大片乱糟糟的植物。母亲爱花草却没恒心照料,父亲非要种些寻常蔬菜,园子看着惨不忍睹,却奇异地生机勃然,绿意幽深。

    无心插柳柳成荫,也许并不是虚言。

    年前关机的时候没接到的那个电话,莫名地萦绕在常铮心头,闷了这五六天,几乎成了一块心病。

    邮件、公司内部系统、短信、聊天软件,陶然能给他留言的办法太多了,他一一查过,一无所获。这事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公事,等上班了再说也不迟,要么就是上次深夜电话那类……突如其来的倾诉需求。那个时刻过了,也就不必再提。

    一想到自己也许错过了什么,常铮就觉得好一阵呼吸困难。

    一早回去的飞机,中午就到了,常铮等行李的时候就打了电话给陶然。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你呢?”

    “刚落地。我带了不少土产给你,还挺重的,我给你送过来?”

    陶然那边一直很安静,但不知为什么,常铮觉得他把手上的事都停了,正在思考该怎么回答。

    “你先回去把行李放下吧。晚上你到我这儿来吃晚饭?”

    约会来得太容易,常铮感到十分疑惑。机场离他住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赶回去洗了澡换身衣服,开箱子把给陶然的东西清点出来,差不多又该出门了。

    他要带的不算多,却实在有点杂,除了吃的还有用的。其中一个器型挺有新意的温酒器,他还特意配了两只小杯子,分别包起来又是一大堆包装,最后竟然抱了个满怀才搬得到车里。因为小心着不能撞也不能掉了,都弄好了坐到方向盘前面,常铮发觉自己的气息都开始乱了。

    他无比庆幸,上回去陶然家,感觉到他为了一厨房的菜有点尴尬的时候,及时挽救了一下。因为此刻坐在车里,迟迟没有按启动键的他,终于也感到同样的犹豫。

    后备箱里的那些东西,可不仅仅是这次过年期间买的。细微之处最见人心,一会儿等陶然看到这些,他也会一定会感受到许多不言自明的心意。

    一颗真心就像一个无辜的婴儿,捧到别人面前,被抱起还是掐死就真的悉听尊便了。

    这奇怪的世道,逐渐让人觉得不在乎才是最好的姿态。凡事都要论输赢,还要论赢得毫不费力,可世事哪儿有那么简单。

    想到这儿,常铮回头看了一眼后座上那个装着香槟的木匣子。出来的时候神使鬼差带上了它,事到如今,总要敢赌一赌吧。

    两人合作久了,眼光容易落在一处。陶然见到常铮,第一眼落在他脸上,第二眼果然就落在那瓶香槟上。

    他没说什么,常铮当然也不去提。进电梯上楼的时候,陶然走在前面抱了大半的东西,常铮好不容易从里面抢了一两件来自己拎着,另一只手握着香槟的瓶颈。

    酒液在瓶里撞出细碎延绵的声响,恰似他自己那颗晃晃悠悠的心。

    家门开了陶然先去墙上摸开关,外厅的日光灯只有一个长灯管,灯闪了一下就灭了。陶然又试了几次,只好回头说:“你当心点,先把酒靠墙放下吧,进来再说。”

    常铮一边照做,一边听着陶然往里走了几步,摸索着把纸箱子放在了另一头的角落里。

    这个房间没有窗户,灯坏了就只剩外面廊灯的一点微光。陶然晦暗的背影仿佛顿在了弯腰的动作上,时间失了灵,常铮望着他,突然管不住,也不想管住自己了。

    门被风带上,嘭的一声惊破一室缱绻,屋里成了一片漆黑。

    “走慢一点,注意脚下,早知道里面我就留一盏灯……”

    常铮从背后一把抱住了他,陶然的话音戛然而止。

    心跳一瞬间到了鼓膜,血液奔流的声音轰然作响,常铮也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却一点都不后悔。

    怀里的人一动不动,没有挣扎。

    本能地,常铮收紧了揽在他腰上的手臂,一个吻自然而然地缠到了他的耳边。

    “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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