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尼忙乎到凌晨一点,直到女巫进入无梦状态,他才返回骆有成的意识海。精神很疲累,完全不想说话,可偏偏骆有成一直在等着他。
    “托尼哥,有两个问题,你今天必须跟我说明白。”
    “问吧。”托尼懒懒地说道。
    “其一,女巫每天在梦里和长臂幽会,算不算是人鬼恋?让一个活人在死人的爱抚中沉沦,这么做是不是有些不道德?”
    “她是自愿的,没人强迫她。”托尼强辩道,“而且,长臂来自于她的记忆,与鬼魂有什么干系?”
    “长臂毕竟已经死了,女巫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你觉得我不这么做,她就能回归正常生活了?你想让她从失去长臂的痛苦里走出来,我理解。但他们相依为命二十年,是说走就能走出来的?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可能接受另外的人。”
    “或许她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偏激。”
    “上千人死于蛇口,她有过一丝不安吗?”
    骆有成哑口无言,香溪基地有四分之一的人是蛇毒致死,但这事对女巫并没有造成困扰,她所有的不安都来自于长臂的离世。初获异能时,她立志成为一名不杀生的素食主义者,可谓善到极致。这与她后来的驱蛇复仇形成了两个极端。要说这姑娘没有两极性格,骆有成没法说服自己。
    “非常人,自然用非常手段。至少她是快乐的,对吗?”
    骆有成再次被托尼说服,或者说他找不到任何理由来反驳托尼。于是他抛出了第二个问题。
    “你曾经说过,在你们那个世界,除面对恶人,翻看记忆的行为都是违规的。你现在对女巫所做的,是否违规了呢?或者你已经把女巫定义为恶人?”
    托尼哑然失笑:“昨天才表扬你脑子不错,今天是咋的啦?我动的只是游离在意识之外的梦境碎片。如果要动她的意识,我至于那么麻烦吗?清除掉不好的记忆,再用幻术给她描绘一个全新的人生,也不过一天的功夫,还能一劳永逸,清除所有隐患。但我不能那么做,那是谋杀。”
    如果意识被替换,曾经的德鲁伊女巫就死了,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替代品,或者说是托尼的创造物。骆有成对托尼哥的答复很满意。
    离开德鲁伊女巫,骆有成走到柳莹的身边。这丫头白天在农场忙了一天,晚上依旧要坚持守夜,终究抵不住倦意,钻在睡袋里睡得正沉。
    守夜的传统早在23世纪就已经绝迹了,丧葬仪式越发简化,已经没有停尸三日的说法,只是保留了在头七到坟上献花的传统。书院中的守夜完全是众人的自发行为,没有太多的规矩,困了就睡,清醒的就和人说说话,或者像德鲁伊女巫那样和死人唠唠嗑。
    这次牧场
    遭袭,引发了骆有成的危机意识,柳莹这次的运气确实很好,事发时不在牧场。他试想了一下,如果这丫头出了什么事,自己是否会比德鲁伊女巫坚强,但这个问题让他的心没来由地痛了一下,内心给出的答案是只会比女巫更疯狂。
    骆有成在柳莹身旁躺下,侧着身子,看着那张精致的面孔,心里发酸。他一直觉得自己在感情上亏欠柳莹,每次抽出时间想陪陪她时,这姑娘却又忙得飞起。这姑娘看似柔弱,其实非常独立。不仅是她,就连外公外婆也从不拖他后腿。骆有成暗暗决定,等忙过这段时间,一定要带着家人们到自家的产业转转,散散心。
    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睡着了。他梦见自己抱着柳妹在天空飞行,穿梭于青山绿水间。飞着飞着,只觉得肩膀一沉,落了下来。睁眼一看,是老鹰在拍自己的肩膀,另一只手还拿着一条睡袋。
    “先生,地上凉。”老鹰把睡袋递过来。
    “老鹰,还没睡呢?”骆有成没去接,翻身坐了起来。
    老鹰微低着头,轻叹一声:“走了这么多孩子,睡不着啊。”
    骆有成意识到自己忽略了老鹰的感受,死去的十九人,有十三人是老鹰从小收养的孤儿,这些人在到书院前,都称呼老鹰为老爸。只是这铁塔般的中年汉子,情感向来不外露。除了做事的时候,基本是隐形人状态。
    “鹰叔,我陪你坐坐。”这是骆有成第一次称呼老鹰为鹰叔,他站起身,扶着老鹰的肩膀向一边走去。
    “先生……”老鹰有些不安。
    “就喊我有成吧。都是一家人,没必要那么见外。”骆有成与老鹰走出十多米,在田埂上坐下。身后的水田里,稻秧已有一尺高,生意盎然。不时有鱼儿划破水面的声音,间或传来几声早蛙的鼓鸣。
    骆有成在几个口袋里掏了一会儿,摸出一包烟,烟未启封,烟盒却皱了。骆有成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烟递给了老鹰。
    “鹰叔,节哀。”
    老鹰接烟的姿势保持了两秒钟,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他将烟盒的包装薄膜撕掉,取了一支点上,幽蓝的烟气在嘴和鼻间萦绕。
    “他们不是我送走的第一批孩子,也不会是最后一批。”老鹰把烟放在嘴里咂巴着,香烟一股接一股冒出来,几乎把他的脸遮住了,他眯着眼补充了一句,“习惯了。”
    一声“习惯了”,如响鼓重锤。末世人命如草芥,天下万物皆走狗。也不知此时,世间有多少地方同时在发出悲怆而无奈的呐喊。托尼和广旭视自己为这个乱世的救世主,但骆有成知道自己离那个位置,还有十万八千里。此时此刻,除了“习惯了”,对不平世,待不平事,奈之若何?
    两人没再说
    话,老鹰沉默地一支接一支地抽烟,骆有成从他那里拿过一支,没有点燃,只在手中把玩。
    默默地坐了两个小时,烟盒已经空了,老鹰用被烟熏得沙哑的声音说道:“先生……有成,天凉了,回去吧。”
    骆有成起身,活动了一下发麻的双腿,“鹰叔,留下几个人,让其他人都回去睡吧,心意尽到就好。明天安排火化入葬,大仇已经报了,兄弟姐妹们也能走得安心了。”
    在老鹰、胡永胜和商士隐的一声声催促中,书院的人们慢慢起身,向着宿舍方向走去。骆有成抱起柳莹,又用意念托起凤凰。他看了看长臂棺椁旁的女巫,想了想,没去动她。将柳莹和凤凰送回房间,替她们盖好了被子。骆有成在柳莹的额头轻轻啄了一口,凤凰睁开了惺忪的眼,她用手揉了揉,迷糊道:“先生,我回自己房去吧。”
    这丫头是属预警机的。骆有成将食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退出了房间。
    错过了睡点,骆有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就连托尼的报人名都不管用。
    “那就别睡了,”托尼说,“这个时间段,恰好是人多梦的时候,去看看艾伊莎。你说的对,她的快乐不应该仅仅依靠对长臂的回忆,要让她感受到来自其他人的善意。我去整理一下她的梦境碎片,看看有没有可能加入其他的欢乐元素。”
    ……
    第二日一早,书院的人们穿着素色或黑色的衣服,齐聚陵园。陵园内多了十六个墓冢,英雄碑上多了十一个名字,除了九名守卫者,牧场学员长臂和绳套在列。
    葬礼结束后,骆有成把老鹰收养的孤儿都喊了过来,让他们以后依旧喊老鹰“老爸”,父爱重如山,养育之恩岂可忘?当一群年轻人围着老鹰喊爸时,这个不善言表的高大汉子,流下了两行泪。
    德鲁伊女巫作为唯一一名死难者家属,备受关注。然而,女巫在葬礼过程中,脸始终带着浅浅的微笑。只有在面对老鹰时,才收敛了不自然的笑容,流露真情。
    女巫的表现让许多人感到害怕,即便是老鹰收拢的那批人,也对女巫有了陌生感。人们议论纷纷,认为女巫冷血的占绝大多数,只有极少数人认为她精神受到创伤。
    骆有成身边有两个耳力超群的女人——米素素和米豆豆,两人把听到的议论转达给骆有成。这让骆有成吓了一跳,他千方百计让女巫感受来自周围的善意,现在却是恶意满满。
    骆有成急忙从人群里把徐婶婶和半分钟女王拉了出来,他可是知道这两位的“自媒体”有多厉害。尤其是那位老婶婶,在声援丽格格一役中,大获全胜,吸粉无数。
    骆有成对她们说:“艾伊莎有严重PTSD,即创
    伤后应激障碍。她受到的关爱越多,越容易复原,反之,病情会越来越严重,最终导致自残甚至自杀。”
    两个女人脸色大变,徐婶婶吞了口口水,小心地问道:“P啥?”
    “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
    徐婶婶转头对半分钟女王说道:“你文化高,赶紧记上。”
    “放心吧,先生。”徐婶婶把干瘪的胸脯拍得嘭嘭响,“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骆有成又嘱咐她,如果女巫无意交流,那就不要多说,只要表达出足够的善意即可。
    在徐婶婶和半分钟女王的“自媒体”攻势下,书院内的风向很快变了。徐婶婶或许有说书的天分,额外演绎了一个女巫为夫复仇的桥段,说得有鼻子有眼。书院里的普通人也不能辨真假,毕竟高层们对复仇之战讳莫如深,他们只知道缴获了大量物资。
    书院里的人都用不同的方式向女巫传达着善意。入夜后,骆有成让她暂住在主宅里,接受托尼的梦境治疗。从未得到如此多关爱的女巫,脸上的笑容也越发多起来。黑化风险暂时解除,但托尼总算能稍稍松口气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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