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夜称这几位都是自己的朋友,北戎士兵看了几眼便放行了。靳岄吃惊:“你跟他们很熟悉?”
    “我每年都会回血狼山。”朱夜与士兵挥手道别,笑道,“高辛族神女不会把糟糕的东西带进血狼山,这是其一。其二,每年都有高辛人回血狼山拜祭,有的还会带上自己的家人,这儿值守的人已经见惯不怪。”
    马儿在土红色的山道上缓慢前行。
    “最重要的是,只要血狼山能按时按量产出铁矿,打制武器,北都根本不会管这儿发生什么。这里距离北都太远,高辛人太微不足道了。军队和血狼山的人相处尚算和平愉快,谁都没必要去闹事情。”
    血狼山上划分了庞大的煤矿区与铁矿区,矿工生活的地方远离矿区,在山峦东侧。东侧没有那么热,偶尔还能见到从地面逡巡而过的蜥蜴,是这山道上难得的活物。
    越往前走,人声渐渐稠密。朱夜让众人下马,带着他们往前去。转过两道关口,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个热闹无比的市镇!
    入目尽是皮肤黝黑的工人,几乎人人赤着上身,男的只着下裳,女子则在胸前多穿了遮蔽之物,同样浑身清凉。打铁之声远远近近传来,鼻中闻到的都是煤炭燃烧的焦味,市镇上空弥漫着烟雾,仔细一看,似乎还能看到粗粝的灰尘悬浮空中。
    所有的房子都是石头砌就,极少木材,每间房子的大门门框、窗框都是铁制的,极为结实。人们穿的鞋子十分严密厚实,头发大都剪得很短,靳岄听不懂的话语在此处稠结,他又惊奇又觉得新鲜,扭头和岳莲楼相互打量。
    “你真白。”岳莲楼说。
    “你也是。”靳岄也说。
    他俩在这儿格格不入:肤色太白了,头发太黑了,和入目的北戎人高辛人完全不一样。靳岄又抬头瞧贺兰砜。
    贺兰砜一直紧紧攥着双拳,靳岄牵了牵他的手,他惊醒般震了一下,低声道:“这么多高辛人。”
    和北戎人相比,这儿的高辛人只有十来个,但在贺兰砜看来已经足够多了,他从没见过这么多头发明亮、肤色如蜜的族人。
    人们发现了朱夜,纷纷迎上来。看到她身后的三个陌生面孔,尤其是见到靳岄和岳莲楼,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
    “大瑀人。”朱夜简单介绍,“我受了伤,他们一路护送我回来。”
    于是他俩也受到了最高规格的接待。此时已近入夜,下矿的工人纷纷回到市镇歇息,人们熙熙攘攘地引领他们往酒铺子里去。这酒铺没有招牌,只在门前粗大结实的黑色铁架上挂了个巨大的铁制鹿头,比靳岄还高出一截。
    鹿头双目血红,仿佛盯视着渐渐靠近的靳岄和贺兰砜。靳岄惊得连连赞叹:“这么大的鹿头!怎么打成的?”
    他用大瑀话发问,周围无人能懂,最后还是朱夜解答:“分六块打造,最后拼起来就成。”
    鹿角上挂着火灯,靳岄和岳莲楼仔仔细细地趴在鹿头上观察,愣是没找出一丝接缝。
    “就跟你那琴拆了再接成一把弓一样,也是这技艺?完全看不出缝隙,你们高辛人也太神了……”岳莲楼几乎把一双黑眼睛看成了对眼儿,半晌才直起身揉眼窝子。
    朱夜眉毛一挑:“那当然。”
    进了酒铺子后,拘谨的靳岄和贺兰砜乖乖地坐在角落里,紧紧挨着。朱夜是所有人的注目点,岳莲楼一眼就瞅中了人群之中最英俊的高辛汉子,亲亲热热地聊天,满口流利的北戎话。
    那汉子却只想跟朱夜说话,岳莲楼说十句他接不起一句。受了冷遇的岳莲楼又去撩拨女人,但女人也不太搭理他,黑眼睛或绿眼睛都只是远远打量他。
    “岳莲楼的长相在这儿不受欢迎。”靳岄小声地笑,“他晚上肯定又要发牢骚。”
    贺兰砜没搭话,靳岄又握住他的手。贺兰砜点了点头:“嗯。”
    “你怎么了?”靳岄问,“这儿味道太呛了么?”
    “不是。”贺兰砜攥紧靳岄,“……我有点儿害怕。”
    靳岄不解。酒铺十分热闹,浓烈呛鼻的酒气冲淡了弥漫此间的焦味,人们热烈地唱着听不懂的歌儿,挑起奔放快乐的舞蹈,连朱夜看起来也比在北都高兴得多。她忘了自己肩上的伤,拿起琴弹奏,歌声嘹亮高亢,让靳岄想起列星江上浑如长鲸的星光。
    白日里工作,夜间喝酒唱乐。偶尔的,驻守在血狼山的士兵也会到酒铺里买酒,但他们不会长久地逗留,这儿的人们不欢迎他们。北戎人、高辛人,界限在这里完全模糊了,是罪奴也好,是固执的工匠也好,喝完了酒,各自红着一张相似的脸,瞧上去也毫无区别。
    贺兰砜始终握着靳岄的手,他似乎平静了许多,在别人递酒过来的时候也能接过并道谢。给他和靳岄递酒的是高辛人,他用高辛话道谢,那绿眼睛的中年人喜道:“你阿爸还是你阿妈?”他指指自己的绿眼睛。
    “阿爸。”贺兰砜回答,“阿妈是大瑀人。”
    “高辛人的眼睛是世上最漂亮的眼睛!”那高辛人喝得有点儿多了,扭头看靳岄,越凑越近,“黑色的,不好!”
    靳岄听不懂,还以为他夸自己,忙露出笑容。
    中年人忽然举起手中酒碗大喊:“朱夜!你是不是还带过另一个阿妈是大瑀人的孩子过来!”
    “对!”朱夜直接坐在了柜台上,一脚盘起,一脚垂下,正弹着一首活泼的歌儿,“你忘了么?你还跟他打了一架。”
    “噢……贺兰……贺兰金英……”那中年人醉醺醺地摇头晃脑,又问贺兰砜,“你认识吗?你……”
    他靠得很近,把贺兰砜整张脸都看得清清楚楚。
    怔愣片刻,那人酒意似乎一醒,退了两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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