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气氛十分僵硬。
    江唯月的母亲坐在床边,不停地掉眼泪,不停地念叨:“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呢……”
    江父则是反复地低声说:“别哭了,你怀着二宝呢,当心哭坏了。”
    二宝。
    我心里一跳,望向江母的肚子,果然见到了十分明显的凸起。看样子月份已经不小了。
    江唯月一言不发,直愣愣地盯着母亲隆起的小腹,眼泪流水似的往外涌,脸上却没有半分表情,仿佛已经成了只会泪流的木偶。
    幽精之魂站在稍远的地方,阴沉着脸看着这一切。
    “他们……已经知道江唯月的情况了?”我问。
    幽精之魂没给我好脸色,“嗯。”
    我想起江唯月跪在地上爬行,拼了命地向我证明她还有行动能力,不会成为拖累,求我别抛下她不管的样子,就觉得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咽不下吐不出,无法形容地难受。
    她在求救的时候,那么急切地向我表明她的家境有多么好,父母有多么爱她,拼了命地保证只要她能离开大山,她爸妈一定会接她,一定会拿出大笔的感谢费来送给恩人……
    现在她爸妈的确是来了,但是否是来接她回家的,却很难说。
    江父江母的衣着打扮都很体面,虽然长途奔波让他们两人都显得十分疲倦憔悴,但是仍然可以看得出来,他们家的家境的确很好,生活也过得不错。
    在女儿失踪生死不明的情况下,他们仍然生活得不错。
    甚至还怀上了二胎。
    江唯月从被拐卖到被救出来,中间的时间至多不超过两年。才两年不到的时间,她的父母就已经从悲痛中走出来,恢复了正常的生活,甚至,还造了一个二胎。
    至少已经六个月了的二胎。
    他们真的尽力寻找过她吗?
    还是粗略地找了找,就放弃了希望,转而把生活的重心放在了如何走出悲痛,如何制造一个新的孩子来代替她了?
    我并非是喜欢道德绑架别人的人,也不认为孩子失踪了,做父母的就应该永永远远活在悲痛和懊悔里,抛弃一切倾家荡产地满世界寻找……我没有那样认为,没有。
    我知道身处绝望的滋味,知道日复一日看不见任何希望的生活会让人多么崩溃。我知道再爱孩子的父母也终有一天会承受不住,会慢慢地放弃希望,慢慢地重拾自己的生活,要努力地活下去,承担起赡养父母等等的责任……这些我都知道的。
    只是,江父江母放弃的速度,未免太快了一点。
    快得让我这个外人都不免觉得心寒。
    江母又哭了好久,才想起问江唯月的身体状况,问她以后还能不能生得了孩子,问她的手脚还没有办法挽救,是否只能截肢。
    这关注的重点,也跟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一样让人心寒。
    江唯月朽木般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奇异的表情,非常缓慢地,一字字地问:“要是我永远都不能生了,手脚也只能截肢呢?你们打算怎么处理我?”
    江母瞬间泪崩,嚎啕着:“这是做的什么孽哦!”
    江父手忙脚乱地劝她,让她克制情绪当心二宝。见到江母哭得愈发厉害,他甚至狠狠地瞪了江唯月一眼,怒声斥责:“你懂不懂事!怎么能说这种话刺激你妈!”
    江唯月目光空洞地扫过母亲隆起的小腹,又慢慢地转回父亲脸上,迎着他愤怒的目光,一字字地问:“你们打算怎么办?”
    父亲立刻错开目光,去安慰哭成泪人的江母,假装没有听见她的问题。
    江唯月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却终究还是笑不出来。
    “几个月了?”她突然问。
    “六个月。”江父顿了顿,又说:“别再让你妈难受了,她很不容易。”
    是啊,四十多奔五十的年纪了,还拼了命地怀二胎,当然不容易。
    江唯月看着母亲苍白而浮肿的脸,心里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滋味。她就这么看着母亲掉眼泪,自己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甚至有种荒唐的错觉,觉得自己只是个置身事外的过客。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产生这样的感觉,怀着某种复杂奇异到她自己也不明白的心理,她又拉家常似的问了句:“取名字了吗?”
    母亲流着泪点头:“取了……唯安,我们就希望他能平平安安的……”她说不下去了,泪水更加汹涌。
    江唯月的嘴角却泛起了笑。
    讽刺而绝望的笑。
    “真好。等我恢复好了能出院回家的时候,他应该也出生了吧,家里肯定很热闹。”
    飘忽而麻木的语调,透露着隐约的试探。
    江父的表情有几分不自然:“你安心养伤,先别想那些。”
    “我想早点回家。”江唯月敛下眸子,轻轻地说。
    “那也得先把身体养好了。我跟你妈都不是学医的,况且你妈还怀着二宝,我们根本照顾不了你。你呆在医院里,能得到专业的照料,我们也放心……”
    “我想回家。”江唯月打断他,执拗地重复。
    江父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几乎要脱口而出些什么,最后话到嘴边还是硬生生改掉:“听话,先把身体养好了再回家。”
    那一瞬间冲到嘴边的话,他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我和江唯月都能猜得出来。那句话应该是……
    你这种样子回家里,让亲戚邻居怎么看?
    有些话,未必需要真的说出口,有时候表情的变化足以说明一切。
    “你们到底是怕没人照顾我,还是怕亲戚朋友知道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江唯月直截了当地发问,竟是连彼此间最后一层窗户纸都不想留下。
    绝望到极点,有时便是疯狂。
    不顾一切,孤注一掷。不给父亲顾左右而言它的机会,也不给自己继续幻想的机会。
    她固执地,要得到确切的答案。
    “你……你这孩子说的叫什么话!我们当然是为了你好!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江父恼羞成怒地斥责她。
    江母也抹着眼泪说江唯月胡思乱想,他们不让她出院,都是为了她好。
    于是江唯月又问:“那我想转回家里那边的医院,行么?家里那边的医院肯定比这好,而且离家近也方便你们来看我,你们觉得呢?”
    “这个……再说。挺晚了,你赶紧睡,别胡思乱想。我跟你妈坐了五六个小时的火车,也很累了,明天再来看你。”江父说着就拉起江母想要离开。
    江母有些迟疑,明白丈夫是想跟自己商量是否让女儿转院回去的事。如果转回家里那边的医院,势必会让家里的亲戚朋友都知道,女儿的遭遇也肯定无法隐瞒。
    她看得出来,丈夫并不愿意。实际上她自己心里也不怎么希望事情朝着那个方向发展下去。所以她配合地跟着丈夫离开。
    “小月,你好好休息,爸妈明天再来看你。”江母站在门口,侧过身子跟江唯月道别。她的身体一半藏在阴影里,起伏的弧线变得愈发明显。
    江唯月定定地望着那隆起的弧度,带着几分近乎哀求的语气,最后一次发问:“妈,我想回家。明天就带我回家好不好?”
    江父抢先做出回答:“你先休息,别想这些。”说完就拉着江母走了。
    江唯月看着病房门慢慢关闭,慢慢隔绝掉外面的光线,绝望的情绪一瞬间如江水决堤般汹涌而来。
    将她整个人都彻底淹没。
    她哭着笑出了声,喃喃自语:“她没说错……我应该听她的才对……”
    几秒后,猛地发狠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决绝,吓得再也顾不上隐藏自己,直接冲上去掰她的嘴:“张嘴!快张嘴!”
    她见到我突然凭空出现,一瞬间惊得瞪大了眼睛,牙关也不自觉地松了几分。但是很快,就更加用力地闭合,直接把舌头咬出了血!
    鲜红的血顺着嘴角淌下,她却像是根本感觉不到疼似的,反而更加用力。
    曾经求生的渴望有多么强烈,现在的求死之心就有多么坚决。
    支撑她不顾一切求生的最后一根支柱,以被她的父母亲手折断。
    可笑的是,她的父母竟然还不自知。
    我拼了命地掰她的嘴,却根本掰不动,眼看着鲜血越冒越多,情急之下我只能把手指往她上下牙中间塞,用这种方式逼迫她把嘴张开。
    办法奏效了,然而她马上就更加用力地咬我的手指,狠狠地,像是恨不得把我的手指也一起咬断。
    我疼得直抽气,仍强忍着劝她别放弃自己。她不听,牙齿更加用力,带着某种充满恨意的疯狂,以及……
    希望。
    隐晦的,深埋在疯狂之下的,希望。
    这种怪异而矛盾的眼神,后来成了我许多年都无法忘记的梦魇。我记不清究竟有多少次,在梦里见到她的这双眼睛。
    我始终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不明白在这一刻,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我被她咬得疼痛难忍,急得转头冲幽精之魂吼:“快帮帮我呀!”
    幽精之魂这才面无表情地飘身上前,伸手在江唯月眉心轻轻一戳,江唯月立刻晕了过去。
    我终于能把手抽出来,发现上面留下了两排深深的牙印,甚至隐隐地渗了血。
    她可真够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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