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一朝通常在前一年的十月颁布下一年的历法,为一年之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大晋所用《晋历》为前朝《大统历》改编而来,二百年间无甚革新,以交食验之常常十有九不准。
    历法不准,日月失调,历来被认为是一国衰亡之兆。不过若是国内风调雨顺,钦天监和内灵台也有的是办法将这日月食预报不准掩盖过去。
    当下情形却让他们没那么舒服了。民乱加上天灾,这当口日食预报又失准,庆文帝终于震怒,将钦天监监正骂了个狗血淋头。
    陈维实来到位于银作局南面的内灵台。这钦天监监正和内灵台掌印都是陈维实的私人,他心里清楚庆文帝明着骂那个六品监正,实际是在敲打他。内灵台隶属于司礼监,每天的观像占侯结果一律直接呈送司礼监。大晋创制这两套系统原本希望内外互相监督,实际效果却是一起篡改记录,得过且过。
    灵台掌印太监杨济民自然知道这位二祖宗为何事而来,战战兢兢地垂手立在一旁。
    “最近这日食可是又没报对,这雨也不下,现在朝野上下可都说了,民乱干旱都是上天的征兆,历法不准就没法子与老天爷对话,大伙眼瞧着灾年干着急。杨掌印怎么看这事儿啊?”陈维实语调缓慢又柔和,却给人说不出的压力。
    灵台掌印诚惶诚恐地道:“这历法是遵从前朝的规制,年头久了难免不准……这恐怕得组织一拨人用一年的时间观星改历……”
    这个提议颇为专业,然而却遭到陈维实轻蔑一笑:“杨掌印说得轻巧。现下国内的大事小事那么多,哪有时间给你改历?你就说说是这日食和下雨的事儿吧。”
    杨济民皱着眉头,着实冥思苦想了一阵,最后说道:“那就行日食救护仪式。”
    “救日就能下雨了?”
    “这……救日是为了感召上天,让老天爷看到圣上的诚心,从而降雨。此法古来有之。而且还可以祈雨。”
    “怎么个祈雨法?”
    “古书上记载祈雨有七事,最首要的一项就是理冤狱。其次还要赈鳏寡、减徭役……”
    “其他的就不用了。”陈维实突然打断他,手中转着佛珠,笑得十分慈祥:“要说冤狱,就那个地方最多,就是没有也得有。”又冲他点点头,以示鼓励:“继续说下去。”
    “这救日祈雨之后便是找出天有异象的原因。譬如这大旱,星象上是日月相刑,而日月相刑往往是因为君……不是……是辅臣不贤,国有奸佞之故。”那掌印又皱了皱眉头,犹豫着道:“不过……这都是书上之言,千百年来也没有谁真正验证过,而且各本书上记录的还不尽相同。甚至这天上之事如何感应人间也……不明就里。”
    陈维实笑了,笑得像个菩萨。他缓缓地道:“先朝大太监王振权倾天下,时任钦天监监正彭德清是其私人,曾力劝王振莫要发兵,说天象有异不宜进军,王振却是个不信星象占卜的,结果果然大败,英宗被俘,王振也被乱军杀死。”
    杨济民点点头“这天象预示着战败。”
    他又笑了:“世人都以为王振逆天而行才不得好死,咱家却认为分明是彭德清怕死,有没有天象根本不重要,是个人都能看出这本是必败之局,大家只是不想陪着王振送死找个借口不出兵罢了。”
    “所以……”杨济民又困惑了。
    陈维实转了转佛珠,双目圆瞪,闪着精光说道:“我命由我不由天,你说有或者没有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万岁爷信不信。”
    交待清楚后陈维实出了内灵台,钦天监那边他也早已召见了监正嘱咐好了。现下刚开春,惜薪司的小火者和宫外雇佣来的苦力们正在疏通宫里的沟渠,人人灰头土脸的,见他过来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行礼,口中称:“见过陈公公”陈维实掩鼻快步离去,赶着参加庆文帝今日的御前议事。
    这矿工起义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庆文帝召集了内阁和司礼监两位秉笔御前议事,其中还有新上任的吏部尚书兼次辅程渊。
    没有萧慎。
    “到底是打还是招安啊?”庆文帝看着群臣,开门见山的问道。
    在场的人谁也不想出这个头,低着头,心中纷纷想着:“一群乱民胆大包天造反,明摆着该剿。可是却不知万岁爷到底怎么想,万一萧厂公那天说的正是万岁爷的意思呢?”
    庆文帝见众人不说话,看向程渊道:“你来说说。”
    程渊出列一步,规规矩矩行了礼,朗声道:“依臣之见,一群乌合之众的反贼,若朝廷不神兵天降以雷霆之势斩草除根实在有伤我朝天威。自古以来,历朝历代谋逆造反都是极刑之罪,哪有轻易放过之理?我大晋人才济济,兵强马壮,断然没有从民间招安匪军的道理。今日招安,明日那些蠢蠢欲动的乱党就要觉得朝廷好欺负。依臣之见,不但应该平乱,还应生擒匪首,剥皮萱草,以儆效尤。”
    庆文帝沉默不语,但群臣皆观察到万岁爷听这话时目露赞许之色,便心下了然了。
    皇上想要打,而且要速战速决。
    “不过……”程渊话锋一转,叹了口气,又道:“如今天下大旱,去年滴雨未下,这终归也是当务之急要解决的大事。”
    庆文帝又看向陈维实,问道:“钦天监和内灵台那边是怎么说的?”
    陈维实上前一步,恭敬说道:“回主子,今儿内灵台掌印杨公公已经和奴婢说了。近来天有日食,古语道:“日食修德,月食修行”,这是上天用这种方式给下面启示,这干旱便是果。那么这一来要举行日食救护仪式,以答上天,二来遵照古人祈雨的办法,厘奸别弊,肃清冤狱方可解天下之灾,救万民水火。”
    庆文帝凝视着他,问道:“那谁是奸啊?”
    “这奴婢可就说不好了,万岁爷德高,我大晋一向政治清明,底下官员忠君爱民,即使有一些……那也是个别误入歧途的。”陈维实说完深深底下头,显得谨慎敦厚。
    “是吗?”庆文帝突然笑了,温言道:“你呀,不愿背后说人是非,朕了解。行了,这事以后再议,先准备救日祈雨吧。”
    “荒谬绝伦,愚不可及!”
    左督御史史严听闻庆文帝要组织朝臣行救日之礼怒不可遏,痛骂朝中阉宦妖言惑众,闭塞圣听,一怒之下就直接进宫面圣当面进言,言辞激烈令庆文帝暴怒至极,差点将史严拖到午门外廷杖,幸亏李广生从中劝解,圣上也看在其年高的份上最终罚其自宅反省。
    三日后,礼部门前。
    大门前面正对着太阳的方向设立香案与露台,露台底下是负责礼乐的乐人。众朝臣皆穿朝服向太阳方向拜去。
    典仪唱班唱一声赞礼,众人鞠躬,奏乐,跪拜,平身,再奏乐。如此不断重复。这还刚只是第一轮仪式。
    紫禁城上空时不时有鸽子盘旋,飞累了就停在翼角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底下的人起起落落,却不知在它们看来是怎么个模样。
    萧慎跪在角落里,跟着礼乐下跪平身,再下跪再平身,感觉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像是一个被看不见的线牵引着的傀儡,提一下动一下,又像被赶出圈等着宰的猪,不赶就不会自己走。他偷偷瞄着文武百官,皆和自己一样三跪九叩,恍然间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荒唐感。
    “我可告诉你,最近少折腾。”余德广不知何时凑近了他,趁着跪拜乐止的空当压低了声音和他说话。萧慎甚至都没看他,一动不动跪在哪里,等一下轮乐声响起。
    “老祖宗那天参加御前议事时万岁爷态度明确得很,要平乱而不是招安。我早就觉得行不通,那些反贼打的是朝廷的脸面,哪有可能这么轻易过去。”余德广又说道。
    “没那么容易打下来,而且打仗是要饿死很多人的。”萧慎忍不住把他知道的未来说了出来,也不知怎么,他原本只想自保,但是这些天脑子里却不断出现史严口中的“折骨为炊,易子而食”这八个字,觉得阻止这件事也不单单为了他自己。
    余德广一听脸色变了:“你可别说这个。那陈维实还暗示万岁爷说这天不下雨是有奸臣当道,这摆明了就是说你呢。你又在这当口说这种丧气话,万岁爷不会轻饶了你,什么情分也没用。”又道:“你看见史严的下场了没有?真触怒了万岁爷,你比他还惨。本来就有不少折子弹劾你,我已经求老祖宗帮你压着了,这时候咱们可谁都别生事。”
    “我生不生事都一样,反正我是问心无愧。”又道:“可要是不如人所愿,这仗真的打两年,又连着是灾年,各地都饿死人,现在什么也不说那不是罪过更大?”
    余德广借着平身的机会仰头看了会儿天,等礼乐再次响起时,又跪下,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直到正午时分,这冗长无聊的仪式才终于结束了,群臣各自归位,而后各回各家。
    萧慎还是不死心,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此事的关键,就算不为他自己,那些两年后的光景也让人不忍卒见。仪式结束后趁着面圣的机会又谏言了几句,见庆文帝面色不悦便不敢再多说了。
    闷闷不乐地回到东厂,借酒消愁起来。若是他不知晓未来事倒罢了,上辈子这个时候他浑浑噩噩的的什么也不怕,可现在这种明知命运却只能等待的感觉让他又想起了凌迟,而且是钝刀子一点一点割,割到鲜血流尽,再次陷入黑暗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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