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沉落浸透了这儿狭隘的天空。卷帘门被呲啦推高的时候,刺耳的声音毫无例外又引起了路人的侧目。江映霓对这种噪音已经有些麻木了。美妆店门口的梧桐树已经很老了,落叶被风刮到她脚边。
    红灯区这条街不熬到深夜,是不会展露繁华的。它只是一座白日废墟。江映霓突然想到了这么一个比喻。
    “哟,今天是你第一个来?”她开门时调侃着凤眸狭长的丽萍:“难得啊。”
    “我今天当然要第一个来啊,”丽萍狡黠地笑了笑,凑近江映霓的脖颈打量:“我要看看你有没有被种草莓。鬼才信你和古城昨晚什么都没发生。”
    “那你慢慢看,”江映霓也笑,问:“要不要我把胸|罩也脱了给你检查啊?”
    丽萍没在江映霓身上找到任何可八卦的蛛丝马迹,遗憾道:“难以置信。一个嫖|客和一个妖精居然什么也没发生……你们这也太纯洁了,纯洁到不合逻辑……”
    江映霓催促道:“快坐下来化妆,等会人就多了。”
    化妆桌上好几瓶瓶罐罐的东西都已经用得见底了。比如十五块钱一大罐的散粉,比如五块钱的一小块单色眼影。江映霓给丽萍化妆时有些走神地想:今天玫瑰还是没来美妆店。
    丽萍似乎和她想到了一起,不咸不淡地说:“以前玫瑰不是每天第一个来么?她这几天怎么不当第一名了?该不会还在因为上次那件事和你较劲吧?我就不懂了,别人没让她卖力干活,反倒还给了她工钱,这有什么好不满的?换了我,做梦都要笑醒。”
    ——因为她倾慕他。倾慕这种东西,比喜欢和爱都可怕。它注定了不平等。
    江映霓心烦意乱。她对玫瑰这个情敌讨厌不起来。
    放慢速度给丽萍化妆的时候,江映霓才发现她的法令纹已经有些深了。丽萍说过,她才二十六岁。这里的女人们,也许没有一个报出真实年龄的。大家都是聪明人,能互相识破谎言,但谁也不拆穿。
    店里陆陆续续来多了女人,玫瑰是和肖静一起有说有笑进来的。
    江映霓在化妆镜里看了玫瑰一眼。玫瑰在这些张扬粗鲁的婊|子里算是温柔娴雅型的,气质稍微高雅一点。
    “你终于来了啊,”丽萍已经化完了妆,有几分嚣张蛮横地拦住玫瑰,明摆出欺凌人的架势,冷笑着问:“不当第一名了?”
    丽萍的眼尾今天被江映霓点了一颗小小的泪痣,神韵里似乎多了些不一样的感觉。
    玫瑰温声夸赞:“丽萍姐,你今天的妆容很好看。”
    “你也觉得好看是吧?”丽萍挑眉:“那要不要趁现在拿手机怼着我这张脸拍个照,回头帮我用这张美照多拉几个客人?”
    玫瑰的神色稍稍变化,她勉强笑着恭维说:“我照相技术不行。丽萍姐你朋友圈那些照片已经足够吸引男人了。”
    坐在旁边的璐璐也走过来,和丽萍一唱一和地说:“玫瑰,纸包不住火的道理,你肯定懂吧?大家伙平时都像姐妹一样处着,你背地里却想害人,安的是什么心思?”
    肖静比较迟钝,还不知道这群女人到底在说什么,于是悄悄问凡凡事情的原委。美妆店里的气氛有点微妙,一边是女人们八卦的窃窃私语,一边是玫瑰与丽萍和璐璐“撕x”的修罗场。
    “你们俩在说什么呀,”玫瑰生气:“我背地里害谁了?我平时是什么为人,你们还不清楚吗?”
    “好笑,”丽萍冷嗤:“为什么珍珍会突然被王总叫过去道歉罚酒,你应该比我们在场的人都清楚吧?”
    璐璐紧接着说:“别想狡辩。你以前就爱撒谎,真虚伪。有本事咱们到邱妈面前对质,让邱妈说你到底有没有做龌龊事!”
    玫瑰佯装委屈:“我以前什么时候爱撒谎了?璐璐你怎么血口喷人啊?做的档次高就可以随便瞧不起人吗!”
    “老子就是瞧不起你,当了婊|子还恨不得给自己立个牌坊,也不想想,装清纯白莲花也轮不到你这种脏货来装!”璐璐一把推搡在玫瑰肩上。玫瑰撞到了后面粗砺的墙。
    “你今天疯了吗?”玫瑰不甘示弱,扬手去揪璐璐的头发。女人之间毫无看点的掐架突然就开始了。
    江映霓烦了,一把扯开扭打在一团的女人们,冷声说:“看不惯就到街上去打,别在我店子里闹事!还有你,玫瑰,我就问你一句话,王总那茬是不是你在后面搞鬼?”
    玫瑰望着江映霓的眸子。这是她在这儿化妆这么久了,第一次近距离地、漫长地与江映霓对视。江映霓的瞳色很浅,像透明的琥珀。
    “是……”玫瑰看到了美妆店外面那辆红色兰博基尼,忽然笑起来,倨傲地问:“是又怎么样?你能把我怎么样?”
    “不能把你怎么样,”江映霓说:“只是觉得厌恶你而已。从今以后,我不会再给你化妆了。”
    “那就不化呗,我以后估计也不需要在你这间小破店里化妆了。”玫瑰对着江映霓妩媚地莞尔,准确说,不是对着江映霓,而是对着江映霓身后正走来的那个男人。
    “玫瑰,她们在欺负你么?”男人大步踏入了美妆店,走向被女人们围着的玫瑰。
    所有的女人都成了恶人,玫瑰成了楚楚可怜的小白兔,而男人成了解救她的英雄。
    “恶女们”纷纷打量这个男人。他大概三十岁左右,长相谈不上帅也算不上丑,但穿着打扮贵气奢靡,阿玛尼的高定西装,伯尔鲁帝的皮鞋,一看就是个富二代。哦,还有他停在美妆店门口的骚包豪车——这车就算买二手的也是价格高昂。
    玫瑰像是没有经历过刚刚那场撕x,无比平静柔和地说:“没有呀,韩总,我刚刚和姐妹们闹着玩呢。”
    “没有就好,”男人轻蔑扫视着周围的女人们:“最好没有。”
    “我们走吧?”玫瑰说话的语气在亲昵与恭敬之间拿捏得刚刚好。
    “今晚想去哪吃饭?”男人问:“是去俪华酒店还是金湖城?”
    “由你来决定吧,”玫瑰挽着这个男人,扭着纤腰离开了美妆店。连背影都写着得意——不对,写的应该是扬眉吐气。
    等兰博基尼开得没影子了,才终于有女人发问:“刚刚那个男的是谁啊?以前在金色时代从没见过啊。”
    “是韩奇光,江城有名的富二代。他爸是韩氏企业的老总。”最通八卦的凡凡说道:“韩奇光之前去了国外好多年,最近才回国。昨天晚上他来过金色时代,要邱妈给他挑个口|活|好的女人。当时伺候高层的姐妹都去让他挑选了,只有丽萍和璐璐因为陪王总喝酒没去。邱妈就让玫瑰破格也去试一试。没想到,小韩总对玫瑰的活很满意,直接说要包养玫瑰两个月。玫瑰现在是不用来金色时代上班了。邱妈也从中得了一大笔提成。”
    所以丽萍和璐璐今天找玫瑰撕x,不完全因为想帮江映霓出气。或者说,完全不是因为想帮江映霓出气。
    她们俩只是嫉妒:玫瑰这个中档婊|子钻了她们缺席的空子,捡了个这么大的便宜,直接被富二代看中了要包养两个月。玫瑰这两个月的吃穿住用,会和以前截然不同。就比如她以前的晚餐是苏打饼配红枣酸奶,而今天则是俪华酒店的烛光盛宴。
    在场的婊|子,没有一个不嫉妒玫瑰。谁不想攀高枝享荣华富贵?谁不想过两个月声色犬马的日子?
    丽萍和璐璐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但是江映霓的脸色比她们俩还难看。
    江映霓浑身都在发颤。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气得发颤。
    “珍珍,你怎么了,不舒服吗?”肖静关心问:“是不是最近变天,搞感冒了?”
    “没事。”江映霓尽力克制着情绪:“下一个快点过来化妆。”
    *(ΓΘυSΗЦЩυ點χyz)
    凌晨时分,美妆店终于可以关门了。刚刚那几个小时里,几乎所有女人都在谈论着玫瑰、谈论着小韩总。她们对玫瑰的挖苦和嘲讽,尤为激烈。
    江映霓无心去关注这些女人们到底激烈讨论了什么,她的脑海里只反复回荡着“韩奇光”这个罪孽深重的姓名。
    韩奇光是江映霓的仇人。
    江映霓有个比她大八岁的姐姐,叫江映珍。在十一年前,江映霓八岁,江映珍十六岁,正值花季华年。
    十六岁的江映珍有很严重的抑郁症,不爱读书学习,只爱关在房间里化妆打扮。她其实本身就很美,比江映霓还要好看许多,但她厌恶自己,甚至常常因为厌恶而自虐。
    江映珍读高一时,被读高三的学长韩奇光强|奸了。但韩奇光事后给了她很多很多钱,让她对这件事守口如瓶。江映珍看到这么多钱,终于屈服了。她很需要钱,因为家里实在很糟糕很黑暗。她一天也不想待在家里,只想攒够了钱逃离。
    后来江映珍越来越多次地向韩奇光妥协屈服,一次次被糟践。直到高一升高二那个炎热的暑假,江映珍发现自己意外怀孕了。
    家里人很快也发现了。父母破口骂她,用最脏最下贱的语言侮辱。
    江映珍最终去一家小诊所打胎了。那天陪着她去诊所的,是年仅八岁的妹妹。江映珍躺在小诊所肮脏的床上,妹妹站在小诊所肮脏而充斥着血腥味的走廊里惶恐等待。
    那一天,江映珍和江映霓都深切体会到了,什么是“命如草芥”。就比如那些还没来得及面世就被绞成了血肉的孩子。
    ………
    江映霓叹了口气,关上乌白的灯。
    她不敢再回忆后来发生的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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