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府的内院极清净,也极清静,当中行人无言、叙话低声,偶有古琴音韵,却从无高呼大笑。这似将满园草木的浓淡都衬出个限度来,就连花意都沉稳而端庄——在春夏绝没有过红的桃荷,秋冬亦没有过艳的菊梅,松柏青得刚刚好,丛丛竹子开扇成规整的形状,叫廊前榭角最散不去的,只是那四时不败的绿。
    裴钧曾住的翠堂就遍栽竹子,耳厢虽不大,用度倒十分周全。只不知怎的,里头的东西他总用不顺手。后来住了半月他才明悟,原来张家的布置本就与自家不同,甚至与他去过的梅府、萧府都绝然不同。
    毕竟寻常住家的器物布置,总会为方便主人就因习而改,可张府的器物布置,竟是为了规范人习性才那般摆放的:比方内寝是一定不存纸笔的,若要读书动笔,一定要人换好衣服走到外间去端端正正地读书动笔,这就喻义睡觉的地方一定给睡觉用,写字的地方也一定只写字,不可在睡觉处读书,也不可在读书处睡觉。
    可裴钧却不管这些。
    他从前夜里难眠时,照样常将经史带到榻上翻翻催眠,每每看到想阖眼,就把书胡乱塞在枕下,可待次日从学监回来,书却一定已被收回了外间的书架上。一切他用过的水杯、茶壶甚至夜壶,也都会被下人日复一日地摆放在绝对特定的位置。若不是床头还摆着董叔给他送来的荞麦枕头,那他住得再久,这屋子一眼看去也只会每天都一个模样,绝不会有一丝一毫属于他的味道——
    有的永远只会是张家的味道。
    张家人刻板自律,每日非常早起,也非常早睡,一日三餐常有固定的菜式,过的日子是初一就能瞧见十五;逢了年节,欢庆亦是有节制的,就连下人扫洒浣衣的步骤和时辰都有定数——
    倘使哪一天,其中有哪一样变了,那定是出了天大的事情。
    那年中秋刚过不久,一日宫中半夜来人,急急请走了张岭。原该清晨做事的下人都因此惊动早起,可家主的饭食又不必再备,这一出,顿时叫府中整日的事务都变了样,而当张岭夜里回来,也果真带回个惊天的消息:
    时隔三年,伦图族再度举兵进犯,已攻破北地五城。萧老将军临危受命,七日后就要带城北营的赤峰军前往江北与戍边军汇合作战,而身兼北营监军的晋王姜越亦在御前领旨,不日也将随行出征。
    当年裴钧的父亲便死于伦图刀下,英魂逝去才刚三载,不想那伦图竟如此快就卷土重来,这叫裴钧闻讯,直恨不能提了大刀随萧家上阵杀敌。
    可面对少年裴钧满目的赤红不忿,老臣张岭却只如常将一沓书册静静放在他面前,沉声吩咐道:“今日晋王的读悟还未送去,你这便去罢。”
    裴钧忍着一腔痛意道:“晋王爷不日就要去北疆了,哪还会读书,我再送去又有何用?”
    张岭平静道:“万事固有,其律不变。仗总会打完,晋王总会回来,战事不过一年二载,成败也只杀伐之间,死生意气皆是短暂,唯有强国强兵才可长远……为此,不论君臣,都不可能只拿刀剑。”
    他空叹一声,眉目因疲惫而敛起,放在书册上的手指轻轻叩响了封皮,低声道:
    “国变者,将也;变国者,臣也。子羽,等你往后入班为臣,当谨记此训。”
    也许是张岭的话在裴钧心中留下了种子,更也许是裴钧终究只存着做天和尚撞天钟的颓志,无论如何,裴钧那日终是别无他选地拿起书册往晋王府去,浑不知那将是他最后一次给姜越送书。而就算知道,他大约也依旧不会觉得这与从前的每一次送书有什么不同,当他离开时,也同样不会费心去与姜越好好告别。
    他只会觉得轻松罢了。
    那夜他本以为姜越会随意收下书就赶他走的,再不用他等待多时才带走课业——毕竟战事临近,哪个要上沙场的人还会有心思写什么风花雪月的读悟?可他没料到的是,将要远征的姜越仿佛正因了战事临近,而更留恋起了安平之境的寸丝寸缕般,听闻他来送书,竟还特地迎到了正堂上。
    那时姜越刚出宫,身上是未褪的朝服冠冕、镶珠绶带,厚重的色泽和压肩的纹饰重重裹住这年仅十八岁的尊贵亲王。正堂中光明的烛火映照他年轻而英俊的小脸,映亮他看向裴钧的一双眼睛,也映亮他身后木架上所挂的,一袭泛起冷光的御赐银甲。
    他接过裴钧奉上的书,似乎想了很久,才顿顿说一句:“大约今后你不必来了。”
    裴钧心里揣着事儿,不过随口顺他一句:“是,听说王爷就要出征,祝王爷旗开得胜,早日归来。”
    说完他闷头告退要走,却不想身后姜越忽而出声:“……裴钧!”
    他没耐烦地皱眉回了身,按着脾气低头一应,过好一会儿,只听正堂苍白的寂静中,独独落下了姜越重回清冷的一叹。
    他抬眼,见姜越正深深注视着他,面色一派肃静,可眉心却有如春水吹皱的浅痕,双眼也似凝了霜雪。
    片刻后,姜越自语般再叹了一声:“……罢了。”接着便从朝服堆砌花纹的袖口下伸出修长白指拿起书册,用冷绝的口气徐徐道:
    “他日孤不知何时归来……亦不知还能否归来,今日,孤想再写次读悟,便烦请你等上一等。”
    这仿似是最后关头都不放裴钧一个歇息,叫裴钧听来直觉烦躁,可对上姜越的一双明眸,他却见那少年王爷捧书看来的眼神里,似乎有有种请求般的期盼。
    这就更叫裴钧窝火了,却又只能强忍着应下。掸了袍子坐上右座,他皱眉看着姜越身后那套锃亮的战甲,心想便等——左右只当是最后一次了。
    姜越见他一坐,即刻叫人端了纸笔到堂上来,也不去换下朝服,只摘下冠冕,坐在裴钧上首的桌边就铺开书册黄笺,扭头看了裴钧一眼,见裴钧竟正看着他这边,不禁一怔,又连忙低下头了,抬手捂了会儿耳朵,这才断断续续地边读边写起来。
    堂中兽炉里的彤香一点点燃尽,又被下人添上。裴钧等了良久还不见姜越写好,便从那战甲上收眼瞥了姜越一下,一心只觉这小王爷着实磨蹭,又见姜越一会儿看书一会儿看纸,一会儿还偷眼儿看看他,就更觉得姜越是拿此事作弄他的,绝不会轻易放他走掉。
    然几页读悟终究还是写不了太久。快二更时,姜越总算写完。裴钧大功告成,正收书就要走,却听姜越略有踟蹰地抬头开口道:“七日后一早,大军就开拔了……”
    “我知道。”裴钧把姜越字迹清挺的黄笺胡乱夹进书中,“萧临也去,那日我会去北营送他的。”
    姜越听言,眼睫一颤:“……你会去?”
    裴钧闷闷敷衍一声,心想若不是母亲阻拦,他就不止是送萧临走了,他该是能和萧临一齐上战场去为父报仇的。
    想到这儿他叹口浊气,抓起书册说了告辞,顺嘴也添句“盼王爷平安凯旋”。
    也不知姜越是否因在意性命,那时竟还很认真地应了一句:“好,一定。”
    看着姜越眸色纯净,裴钧反倒有了丝别扭,离开的脚步就更是匆匆。可抱着姜越写好的东西急急转过王府影壁的时候,他还是心有欠欠地回头看向那堂中御赐的战甲,不料,却见那姜越还立在正堂门口向他望来,此时正巧逮住他回头,还更上前一步盯着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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