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志才又道:“更遑论……你忘却了许多事,应当也忘了——你曾经的性子。”
    崔颂被这神来一笔弄得一愣。
    “实则你如今的模样更让我怀念。自何子仙逝,你心性大变……如今因为意外伤着了头,忘却过往纷争,回归原样,或许是幸事也未可知。”
    崔颂:???
    他一脸懵地看着戏志才感慨怀念的模样,半晌才听明白过来。
    原来,戏志才与“崔颂”相交十余年,可以算是总角之交。在“崔颂”的少年时代,他的性格与自己十分接近。后来何修去世,他少逢巨变,又发现何休的死另有隐情,心神动摇之下,一夜之间变得心思难测。
    崔颂想问“何子之死,有何隐情”,可话临到口,终是转了一转:“可我不喜弹琴,毫无乐理情操。”
    戏志才摇头:“你本来就不爱弹琴。”
    崔颂又是三个黑人问号:怎么可能,“崔颂”不是每天都要弹琴吗?
    又想,“崔颂”确实没说过他喜欢弹琴。在这个时代,弹琴作为君子六艺,是必须掌握的技能。或许,“崔颂”的弹琴,就跟现代学生每天都要做作业一样,只是一个习俗,并不代表喜欢?
    崔颂只好道:“我毫无诗赋之才。”
    戏志才笑道:“你本也不爱作赋,专喜术数,不过恩师乃经学泰斗,承其衣钵罢了。再者,作赋非一朝一夕之事,不可一蹴而就。许多人十年磨剑,尚且做不出佳作。而你失去记忆,对很多事情都记不清晰,又逢世道变化,静不下心,所以觉得困顿。待此间事了,你潜心修学几月,自无凝涩。若有疑难之处,尽与我说,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崔颂觉得这个世界简直玄幻了。以前他绞尽脑汁地演好“崔颂”的身份,防止露馅;现在情况竟然反了过来,要他绞尽脑汁地证明自己不是“崔颂”??
    崔颂不再纠结所谓的“本质”,将他穿越的事仔细措辞,和盘托出。
    “这事或许听起来匪夷所思——我本名亦叫崔颂,是千年后的官学士子。某一日外出,闭眼小憩,一睁眼,就来到千年前,成了‘清河崔颂’。”说完,他又补充道,“而‘清河崔颂’,则代替了我,在千年以后生活。因为我们有时会在梦中相会,所以互通经历……”
    崔颂越说越觉得这话听起来十分的扯淡……虽然这“扯淡”就是真得不能更真的“真相”。
    “庄周梦蝶,不知周也。你怎知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崔颂差点被戏志才的这句话噎住。
    他当然知道“庄周梦蝶”的典故。这个典故讲的是:庄子做了个梦,在梦里他是一只蝴蝶,不记得自己是庄子。醒来后,庄子才发现自己是人而不是蝴蝶。可是,那个蝴蝶梦太逼真了,就像真的一样,庄子分不清蝴蝶的他是一个梦,还是身为庄子的他是一个梦。又或者,他既不是蝴蝶也不是庄子,他既是蝴蝶也是庄子?
    戏志才这个时候拿出庄公的例子,是在间接地问他:你能确定自己是哪一个崔颂吗?也许另一个‘崔颂’只是你在梦中虚构的一个幻影;也许,你关于一千年后的“记忆”只是梦中的幻想?
    崔颂不敢再想下去。这个灵魂叩问涉及到道家的哲学,容易把人绕晕。
    他想不明白,明明他在与戏志才开诚公布,怎么最后竟上升到如此魔幻的哲学问题。
    他默念了一遍我爱马克思我爱唯物主义,将那可怕的自我怀疑彻底压了下去。
    崔颂不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你身患重病,不宜劳神,那董卓……”崔颂停口,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
    他是想劝戏志才保重身体,不要再为董卓那样的人燃尽自己。可是,转念一想,他虽然不是戏志才,不能理解他的坚持,但换位思考一番,戏志才不惜消耗生命也要为董卓谋划,这说明这件事在他的心里比他的生命还要重要。
    或许是忧国忧民之情,或许是大展宏图之志。打着“为他好”的名头,让戏志才放弃对他而言比生命还重要的东西,是否太过自以为是了?
    若他与戏志才只是普通的政敌,他可以毫无负担地劝他反水,可戏志才于他……
    哪怕撇去“另一个崔颂的挚友”这一层身份,他也不能等闲视之。
    可若是不劝?那也不妥。
    一来戏志才的身体不宜劳神费力,董卓又对他心生猜忌;二来董卓必然灭亡,到时,身为董卓帐下居功至伟的谋士,戏志才焉能有好结果?
    戏志才道:“我明白你的意思。然则,董卓虽然已经现出颓势,但尚有转圜的可能。胜负乃常事,唯有尽心一搏。若最终免不了失败,那也是天不应,人不合,非战之罪。至少……尽心耳。”
    崔颂有所触动。
    戏志才定睛凝视了他许久,缓缓接道,“何况,你……”
    “?”
    “你是否还记得……何子的死因?”
    崔颂摇头。他没有另一个自己的记忆,另一个自己也不曾与他提过。
    刚才听戏志才说何休的死另有隐情时,他想问其中因由,但没来得及问出口。
    “那便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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