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瞪的杏眸中倒映出的一张捂着鼻子疼的呲牙咧嘴的脸庞。
    白日间绫杳其实并非未曾见过对方的容貌,可当时的惊鸿一瞥全都聚焦在了那对实在太过奇特的双瞳之上,再加之一片混乱间自然忽略了对方其余的五官,况且其实她自小容貌绰绰之人倒也见得多了,自也不甚在意一个陌生人长相几何,如今两人咫尺之间的定望,她确乎头一回才将那副面容看了个完全。
    对方竟是个很英俊的男人呢…
    小姑娘眨了眨眼,其实对于这点并不讶异,或许早从两人床榻之间的咫尺相对之时,那几乎要拂到她脸上的细密长睫便能窥晓几分蛛丝马迹。
    况且这青崖交接之地的塞外异族浓眉长睫深眼眶几乎成了标配,倒也不甚稀奇,只不过常常从那些称之为倭奴的异族苦工身边路过时,总能闻到一股弥漫熏人的腥臭味,并不似只是中原人剧烈运动下单纯的汗闷味,起初绫杳尚以为是活工所致,而后才听古丽她们说实则这些所谓的异族人大都带着天生的体臭,只非那有权有势的贵族日日得以佩戴香料而遮掩罢了。
    故而至此,在中原随处可见的囊配腰间的风雅香料在塞外之国几乎价比黄金,而异族人身上的体臭其实也是当年倭奴饱受当地人歧视的很大缘由之一。
    面前之人的高度足越八尺,确乎比自家天生身量高大的师兄绫通还要再高上几分,加之这边塞之地,身材如此高大的几乎都是异族,故而她在黑暗中时下意识就将对方亦也认作了异族。
    两人初交手之时绫杳几乎是一路下意识屏息,生怕被那难闻的腥臭抢先熏晕过去,谁知对方身上非但未有什么味道,虽是粗布旧衫,却好似打理得干干净净,淡淡弥漫的烘烤气息总让人想起塞漠天迹上永不退却的太阳。ρо一8аc.cоⅿ(po18ac.com)
    或许她大概答对了一半。
    绫杳望着面前男人的脸,或许是她那等自小被娇惯出来的审美都在对方的脸上挑不出什么错来,剑眉星目,利落的线条棱角分明,略显深邃的眼眶下,细密的睫毛悠长地在眼下洒下一片细密的阴影,仿令得女子都要愧慕几分,却不显丝毫女气,弧影交织,反倒逸出几分塞漠交融间独有的异族风情来,更惶提对方在灯光下略比黑色浅上一调,有些乱糟糟随意高束在头顶的长发,如是截取群山高仰之间的梨木杳杳,散出几分沐浴在阳光下悠然浅唱的洒脱。
    不似异族之人的金毛阔顶,也并非中原男子如剑如锋的儒雅内敛,男人更像是徜徉在塞北之中的夜,似游曳在风中的沙,自由得令人捉摸不定,微敛的长眸却又漾出几分不甘于世的放荡不羁。
    这一切却好似与那净若融雪的双眸相行并不冲突,像是极为矛盾的两极却仿佛加到好处的找到了某个微妙的平衡点,恰到好处地融在了同一个人的身上。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清浊之间的分明与那一黑一棕的长眸好似印就了黄昏圜转的月色,是日与夜相逢流转的灿烂。
    绫杳像是一时愣住,或许每当触及这双眼眸,她总有那般打心底而起的怪异与莫名想要逃避的冲动,灼灼的目光之下,左侧之眸黑得深邃皎洁,如是沉寂的夜空;右侧却流露出琥珀流转映照而出的光华,仿似每日初升而起的阳光,永久缀刻般地被他锁在了眸中的方寸之间。
    像是梦境乍现,又好似恍若隔世…
    她几乎像是要被那双熠熠的眸光灼伤,无论左右。
    然绫杳方被刺痛得下意识想别过眼去,便听得那方还惨兮兮揉着伤口像是只大型犬的男人调笑一声,那被一拳正中靶心而惨兮兮红肿着的鼻尖确乎十分滑稽,将那初见之时的滤镜破了个彻底,朝着她挑了挑眉一脸欠揍而道:“怎么?喜欢上我了?”
    “你若是现下与我道歉小爷我还能大人有大量…”
    然话音未落,一道白目的冷哼间,伴随而来的却是一道疾驰的黑影险险擦着他的鼻尖再度掠过,男人余惊未定侧身躲闪间,却只见那紧接而来的第二道、第叁道…——
    厚实的书角封皮几乎如突逢暴雨般无孔不入地一下接一下重重砸在他的身上。
    “喂!!…欸欸!!不…不就是不小心摸了你一下么…嗷!——又不会少几块肉,谁能知晓你一个女子好端端地不穿肚兜…再说…再说,我也并非故意——哎呦…嗷……”
    高大的人影本仗着面前书堆的保护一脸欠揍地哼哼,孰知下一秒便被里里外外砸了个透彻。
    烛影晃动,折出满室闪躲跳动的阴影,然还未等那吱吱嚷嚷的语声落下,男人眼睁睁看着那本来用于护体的书摞被人迎面推倒,若泰山压顶般封死了他所有的去处。
    ‘轰隆——’
    直至轰然一声倒塌的绝响,令得某个四仰八叉的倒霉人影彻底被一人及高的书堆劈头盖脸地整个埋在了下面。
    金属的碰击地面的清脆声继是叮当入耳,待到男人好容易腰酸背痛地从那‘废墟’中爬起,映入眼帘的便像是匆忙裹上外衫的又黑又红的小脸。
    印锥暗纹的素银耳环像是个被人唾弃的垃圾般在灯光下拉出一道孤独的长影,被人就这般随意而又嫌弃地扔在他的脚边,垂眸之间,方还一脸挤眉弄眼的人影望着那落在地上的耳环略略敛眸,似是意外地沉默般顿了一顿,那一瞬间,绫杳确乎才看见对方那旁侧的耳垂上挂着一模一样的另一只耳环。
    耳环,明明大都俱是女子独有的配饰,柔和又带着几分浅媚,在他身上却毫无半点突兀。
    就像是…本该如此。
    “…那破东西还你了,要滚快滚!”
    循着那声线抬眸而望,面前娇小的身影紧抓着外衫的领口,又黑又红地拧着小脸恶狠狠地赶人,不知为何发闷的鼻音却莫名令那张牙舞爪的语句糯了不少,上扬的尾音更像是一个初恋的小丫头,似气非怨地与情郎撒着娇。
    男人却是未答,只是沉默地附身将那略略泛凉的银质耳环捡起,握在了掌心。
    “喂——欸!你别给我装聋装瞎!”
    “……”
    “你再不快滚,小心老娘我——”
    “你不要一些补偿?”
    “补偿?”
    像是听到什么有意思的好笑事,绫杳抱胸轻嗤一声,微扬起的侧脸带着几分扔不脱的娇横,面前之人的粗布蛮衫湮没在满室凌乱的书影中,蛮不耐烦地挖苦赶人道:“就你这样的能给我什么?”
    “快滚快滚,若是我换了注意,到时搞不好让你把裤底兜子都赔给我。”
    “也不是不行。”男人却啧啧一声,摸着下巴反道好似有些真真地考虑起来,看向她的目光也变得有些怪异,好似在看一个披着羊皮的变态:“不过姑娘这爱好——”
    “…倒当真是别具一格。”
    然话音未落,便见面前已然失了耐性的小姑娘狠狠翻了一个白眼,侧身闪过那突如而来的拳风之间,不妨之下被顺势拽过的手腕霎那将两人的距离再度拉至咫尺:“不必是钱,我能给你比钱更有用的东西。”
    反向挣脱的手腕力度拉大,绫杳已然本是金丹期的道修,虽说看着娇娇弱弱,那气力确乎随便掀翻叁四个普通的成年男子也不成问题,此刻却像是被玄铁硬钢般牢牢钳竹,扭至泛红的纤细手腕也只得乖乖被对方桎梏在掌中。
    此人绝不简单。
    一闪而过的念头,令得绫杳略有些混沌的睡意全然消退,夜深露重时的迟钝神经这时忽才后知后觉地拉响了警报,这一切都显然变得有些怪异。
    从对方潜入之时她就已然处于一个毫不知晓的状态…无论从过招还是那颇有流派的身法都不是一个穷苦的混血小毛贼得以拥有的。
    况且对方至始至终都未曾动用过灵力…
    杏眸一凛,那侧身探向男人的目光霎那间变得浓重沉浊。
    除非…
    绫杳甚至不敢细想,毕竟就连比自己高上一层的元婴道修她尚能一搏,至少不至于被对方压制得这般严重,唯有与自家化神期的爷爷单练时才常常出现这种老鹰捉小鸡的玩弄态势。
    面前之人的面容显然很是年轻…至少不超过普通人族面相的叁十岁。
    纵使修道者理论上得以青春永驻,那也是在修炼进度远超衰老速度的情况下,若是长期毫无寸进,身体亦会随着时间流逝渐渐衰老,只不过是远慢之间的区别罢了。
    若说对方只是个普通人,绫杳万般是不信的,更何况男人未动用过任何灵力便能单靠腿脚功夫将她轻松钳制,说明实力不仅是比她高了一个阶级有余…
    可一个远胜于元婴期的大修怎会落魄到穿着粗布旧衫偷人东西,还惨兮兮到被两个又肥又胖的普通衙役当街追赶的地步?
    这太不正常了…
    “如何,现下可听我说完了?”
    “你究竟是何人?!”
    两人同时脱口而出的话语如是刀兵相见般铿锵地撞在了一块。
    “……”
    男人却是未答,只是敛起眸来轻笑一声。
    略有些炽热的气息轻轻抚在她的脸上,两人相触的眸光仿佛凝若实质。
    他的眼型甚是特别,初一见时绫杳确乎以为是那等传闻中极为勾人的桃花眸,可如今近近相触却又好似有许多不同,除了那桃花眸的媚,那微眯的眼角流逸更多的是玩世不恭的浪荡不屑。
    “我说,我可以给你一些补偿…或许你可以认作是一个道歉。”
    对方耸了耸肩,像是不甚在意小姑娘眼中灼灼始终的探究目光继道:“一个东西、一个消息…或是你只是单纯想要一些钱。”
    “我要钱作什…——”
    “自然是回去。”
    绫杳瞳孔一紧。
    “…”
    紧缚的掌心略略放松,泛着红痕的纤细手腕却依旧被牢牢困囿于手,那股难以忽视的拉力之下,她也只能不情不愿地拧着眉头与男人贴的更近。
    “谁胡乱说我要回去的!?本姑娘本就是离家出走才来的兑泽,要是想回去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与钱又有何关。”
    故作无谓地轻嗤嘲讽却令得对方若有所思地认同般点了点头。
    “对…不错。”
    “不过我觉得,比起单纯的钱,或许你大概对一些消息更感兴趣——”
    那一寸一寸贴近的面容几乎令呼吸之间的气流都拂上脸颊,小姑娘尽可能嫌弃逃避地往后直仰,两人不断拉近的距离却依旧近得能清晰地看见男人那根根分明的挺翘长睫。
    “桓容…”
    绫杳只听那陌生的声线微震,吐露出一个熟悉的名字,“或许…其实应当叫他玄桓?”
    男人直起身来,像是被她脸上有些抑制不住的仓皇表情充分取悦,笑得灿烂:“他的从何而来,因何而往…”
    “我想,也许有人比我更想知道,不是么?”
    “你究竟是谁?!”
    然小姑娘的几度发问,却终只换来了对方满不在乎的轻笑。
    “这不重要,我只是来拿回我的东西罢了。”
    钳制的力道蓦然一松,待到绫杳反应而过,男人不知何时已然大大咧咧坐在了窗台之上,一条长腿吊儿郎当地横跨在窗栏上,悠悠然然地上下抛飞了几下手中的耳环。
    “后日黄昏,我在北郊那颗枯死的沙柳下等你。”
    “喂——你…!”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来。”人影像是无所谓般耸了耸肩,继而确乎想将那耳环揣进怀中,却是一顿,浅薄的笑意收束,突而转来望向她的目光仿佛霎那炽热的有些灼烫:“这在于你,不在于我…”
    “不过,我想你还是会来的。”
    “你究竟是谁?!”眉头深拧,此刻万般的思绪好像都糊成了一锅粥,面前之人凭空出现却又凭栏欲走,只抛下一堆令人烦虑的问题,绫杳几乎有些焦躁得发狂。
    “那么,你又是谁?”
    男人依旧懒懒笑道,对于她的再叁追问显得并无半点不耐,却也未答,反过头来的发问却令面前一脸怒气冲冲的小姑娘忽而哑然,一道突如而来黑影继是掠过,眨眼间的惯性,绫杳下意识便将其抓在了手中。
    掌心摊开,那篆着奇异暗纹的银质耳环尚带着几分残余的温热,再度回到了她的手中。
    “你…”
    “暂且保管罢了,我后日再取。”
    面前之人无赖地挥了挥手,像是完全不欲解释什么,也并非想探究什么答案,然临跳下窗前的一瞬,他却回过头来朝着一时有些发愣的绫杳再度莫名地笑了一笑,突而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不过…你长得倒很是特别。”
    却在触及小姑娘略有些茫然的目光后像是略略一顿,眸光微敛间,男人旋即转身利落地跳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待到绫杳反应过来跑至窗边,夜寂的青崖却只唯余天边浅浅冒出的鱼肚白与那交杂在昏夜后的云霞。
    清晨的第一缕风吹过,除却屋内一地的凌乱,一切都好似只是她午夜轮回间的一场幻梦。
    掌心的银环依旧,尤带着的温度却分不清归属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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