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亭算是看明白了,周嘉平根本不爱小安,他留着她的原因和留着腰里的手枪无异——好用,省心!他隐隐地有些埋怨大哥的不近人情,但他也不敢说些什么,唉,他有什么资格指责大哥呢?父母走时他才五岁,周嘉平也不过十五岁出头,为了生计不得不和那些大老爷们一起去码头扛大包,就是这样单薄的肩膀,扛起幼弟的家,扛起幼弟的天。他还记得自己小时候不懂事,看隔壁小孩有鸡蛋糕吃,也跟着哭闹不吃馒头要吃鸡蛋糕,那时候鸡蛋糕贵,不及拳头大一小块就要周嘉平两天的工钱,周嘉平不舍得,他就闹绝食,周嘉平最最舍不得幼弟受苦,只硬着心肠饿了他一天,就再也看不得他奄奄一息的哭包脸,只好买了一小块,黄澄澄,香喷喷,他贪婪地盯着,嗅着,刚要咬一口,却被人行道上的树根绊倒,鸡蛋糕掉进脏水沟里,他放声大哭,周嘉平却一句也没责怪他,转身进店又给他买了新的一块,自己拾起那块灰不溜丢湿哒哒的东西,剥了外皮,一口口面不改色吃下去。
    周亭后来再也没吃过那么甜那么好吃的鸡蛋糕。
    唉,对着他的大哥是天底下最好,心肠最软的人,他怎么能为了一个刚认识不到半个月的妓女去指责他呢?更何况他大哥根本没有苛待小安,周亭没见过谁家的太太小姐有小安这样的吃穿用度。
    爱情,尊重,平等?小安真的想要这些吗?周亭心说要不还是别插手这事了,个人自有个人命,可奇怪,他左胸腔里那颗红彤彤活泼泼的东西,上蹿下跳蹦个没完,搅得他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万一,万一她想要呢?他坐视不管,岂不是任一个鲜活的灵魂寸寸枯萎?周亭屁股上好像长了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又开始琢磨起去问问她的想法。
    这一琢磨又是好几天,小安是妓女,以前在窑子里时受老鸨制约,现在跟了周嘉平自然得看周嘉平的脸色,根本没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利,他身为周嘉平的幼弟,跑去问她爱不爱周嘉平,这,这人家能脸一垮嘴巴一撇,哭啼啼说不爱吗?拿脚想也知道不能啊!
    唉!哎!算了!不能再想了!越想越没完没了,周亭牙一咬,心一横,对不起什么也不能对不起心,他得去问。
    周亭回国第十七天,周嘉平自个儿去军区开会,周亭想着找小安谈谈,结果小安一直在厢房里待着,等来等去也不见房门有打开的迹象,又在走廊里挨挨蹭蹭半晌,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叩响了门。
    周亭等了一会儿,一点儿声响也没听见,她不会睡了吧?周亭又觉得松了口气,又觉得隐隐有些失落,往后撤了一步,准备回自己房里看看书,下一秒门就悄无声息地开了。
    小安立在门前,黑缎般的长发波光粼粼地披在肩头,屋子里地暖烤人得紧,她便只穿了件藕色的吊带绸睡裙,绸布薄薄的,透着肉光,又没有弹性,紧紧裹着一具柔美的酮体,一身嫩白的好肉,黑发上的波光漾开涟漪,漾过细白如玉的肩头,漾过浅浅一泓锁骨沟,直漾到胸前来,她甚至没穿小衣,胸脯浑圆,乳头形状都若隐若现。
    偏偏她还一副无知无觉的茫然模样,也不去拿件衣服披一披挡一挡,半仰着头看周亭,眼睛显得更大,脸显得更小,鼻子翘翘的,嘴唇润润的。
    “嫂……姨……你不忙的话,能换件衣裳出来客厅吗?我有事和你说。”论辈分,周亭得喊她一句嫂嫂,或者叫她周姨太,可他喉头像是被什么粘住了,就是喊不出口。但他也不能喊她小安不是,不然就太乱套了。
    小安定定地看着他,周亭简直要怀疑她是不是听不懂话,还是说她害怕他会对她做什么?也是,周亭一个大男人,趁着哥哥不在突然来她房间,确实有几分吓人。他定定神,吞了下口水,准备开口解释他的来意。
    “进来说吧。”小安说。她往后站了一步,把门拉大了。
    小安声音也是清澈的,带了点初春的凉意,却不冻人。
    这是不是不太好?还是在客厅说比较好吧?下人们要是看见他进了小安的厢房,会不会乱嚼舌根?如果他大哥听见了下人们的风言风语,会不会误会什么?周亭心乱如麻,全然记不起他往日坚信的那句“身正影不斜”。
    又或者从这一刻起,他身子还正着,心却已经歪了。
    小安以为门开得不够大,又往里撤了一步,周亭算是无路可退了,抬脚便往厢房里进。
    屋内飘着点若有似无的异香,钻到周亭鼻尖,一触又溜走,直挠得人心痒痒,他清清嗓子,在红木椅上坐下,小安坐在床边,戴着只玉镯的手规规矩矩按在膝头,藕色睡裙卷到半截小腿处,露出瘦而玲珑的脚踝,脚却笼在棉拖里,捂得严实。
    周亭心思被香味吊得飘飘悠悠,勉强定下神来,刚要开口,只听见小安说话了:“幼安。陈幼安。”
    “什么?”周亭不知所以地问了一句。
    “我的名字。”小安说,她歪歪脑袋,长发又是倾泻一片,“我叫陈幼安。幼小的幼,安静的安。”
    这倒确实是个如其人的好名字。周亭心想。
    “周亭。”周亭指指自己,“凉亭的亭。”
    “我知道,”小安望着他,身子一歪,倚到床柱上靠着,吊带落下肩头,她不甚在意地扯了上来,“每次你写信回来,爷的心情都会好上几天。”
    “二爷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我好奇了很久。”小安说。
    周亭没从她脸上看出半点好奇,之前更是没感觉出她对自己有好奇,不,别说对他了,他觉得陈幼安对这世上的一切都毫无兴趣,他们一同去过大上海,大街上谁的眼睛不是像旱死的人渴求泉水般渴求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箱和冰一般的玻璃橱窗?谁家姑娘太太见了那些样式新奇好看的衣服首饰不是脚底生根似的走不动路?就只有小安!小安走在这红红绿绿摩登世界里,表情跟厢房前的那条走廊毫无区别,眼睛也不四处看,就沉静安娴地望着周嘉平,就好像他是她存在的唯一意义。
    她说她对他好奇了很久?他才不信!
    但不知怎么回事,他的目光和小安一碰,说出口的话却和他脑子里想的不一样了:“那我和你想象的一样吗?”
    小安一直看着他,倒是周亭被看得频频移开视线,一会儿看看红缎被,一会儿看看窗户上的雕花,一会儿又去欣赏花瓶里的红白两支梅,看完了转过眼,小安还是看着他,神态动作毫无变化——倚着床柱,眼神专注,衬得他像只静不下来的猴儿。
    他问完那句话后,小安迟迟没有回答,要说她可能觉得这问题逾矩了不好回答吧,可她面上又不见难色,周亭吃不准她究竟在想什么,隐隐有些焦躁了,正待开口打个哈哈转移话题,又听见小安慢吞吞地说话了:“我不知道哩。我只是好奇,没有想象过。”
    “噢!噢……”前一声噢又快又响亮,像是为了让小安知道,他周亭是在认真听她讲话,所以立刻就能给出反应了,后一声噢又轻又长,这才是无意识发出来的,透露了声音主人的情绪——细到几乎抓不住的遗憾。
    “二爷在美国学些什么?”小安问。
    “我拿的是政治经济学的学位,但我其实对文学更感兴趣——那边的小说家、诗人太多了!我最喜欢雪莱……”周亭提到自己喜欢的科目,本来是有些兴奋了,但说到雪莱的名字时他脱口而出了洋文,这才忽然想起小安只是个妓女,怕是听不懂他说的这些个东西,会觉得无聊,便讪讪地住了口,有些尴尬地望向小安。
    小安歪着脑袋,好像在思索些什么,她无意识地拨了一下腕上的玉镯,迟疑地开口道:“假使我是一片流云随你飞举……”
    “对!对!就是写《西风颂》的诗人!你读的是郭先生译过来的版本!”周亭激动得差点没蹦起来,他紧跟着小安的那句,又吟道:“假使我是在你威力之下喘息的波涛……你懂洋文?你也读过雪莱?”
    小安很浅地笑了一笑,像是放下心来一样,肩膀微微沉了一沉,绸裙上的波光自胸口中间塌下去,周亭隐隐约约瞥见她胸口中间似乎有一丛墨色,越发对比得肤色莹白,但他还没看清那是什么,她已经挺直腰背,波光又盖过去了。
    “我不懂,只是听着发音像。锦华楼的妈妈要我读过一些。”小安说,“但不太多,我也只读了个囫囵——她要我记个皮毛就好。”
    “你还读过谁?拜伦?歌德?”周亭问。
    小安不声不响地望了周亭一会儿,突然转开了话题:“二爷找我有什么事?”
    这话题转得也忒快,周亭前一秒才在畅谈文学的大道上策马奔腾,下一秒差点没摔个大跟头,他张了张嘴,发觉他想谈的话题比他进厢房前更难说出口了,心里有生出点退意来——干嘛多管闲事,她这不是过得挺好的吗!
    偏偏小安讲完这句就不再言语了,周亭也找不到借口,自觉无路可退,只得硬着头皮开口了:“你觉得我大哥人怎么样?”
    小安细茸茸的弯眉毛动了一动,她定定地看着周亭,周亭的手先是按在膝盖上,又挪到桌上,紧跟着又挠了挠脖子,不自在,还是不自在,周亭在椅子上坐立难安,好像有人在他屁股上放了把火,快说点什么,什么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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