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件重要的东西遗留在练功房里了,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
    下飞机前,季疏晨收拾好心情开始思量接下来该做的事。
    屈湛眉目间的柔和已全然收拢,肃冷森然的神色让她觉得自己刚刚的想法与泪水既可笑又狼狈——屈湛无论从哪个角度观摩都不像是那个浪漫索吻的男孩。
    “如果不在就算了……”
    屈湛吩咐司机前往那个如今已不再叫“疏宫”的地方。
    一路无言。到时仍旧是司机先下去取轮椅,屈湛沉默地避开季疏晨身上的伤处把她抱到轮椅上,在一干用人惊诧的目光下推她进屋。
    “太……季小姐!”刚嘱咐完大厨今天季疏晨要回来让他准备低卡夜宴的朴信义急冲冲赶来客厅,看到季疏晨的模样,向来一冷静干练著称的朴管家都有些哽咽了:“你还好吗?”
    季疏晨摸摸鬓角擦过碘液的擦伤,笑容明艳动人,“小伤而已,多谢挂怀。”
    说话间轮椅已被推至楼梯前,她回头对屈湛说:“我自己上去。”语气坚定不容拒绝。
    屈湛双手搭在轮椅把手上,纹丝不动。
    “我背你上去吧。”朴信义跟上单脚艰辛上楼梯的季疏晨,俯身扶住她。
    季疏晨甩甩脑袋,眼睛亮晶晶的眨着苍冷的白光,“最后一次了。”
    是啊,真的是最后一次了。朴信义似是意识到这点,脚步放得更慢了。
    “听说你要去德国念书了?”
    “是呀,这一次阿朴不能再给我收拾行李了。”
    “没关系,阿朴已经给你收拾好了,去的时候是秋天,那儿听说冬天冷,阿朴给你多带几件羽绒服。”
    “阿朴送的羽绒服都超丑的   !”
    季疏晨与朴管家一路说笑至练功房前,朴信义打开门锁,季疏晨自己迈步找到衣柜,拿起那条舞裙,最后看一眼镜墙中伤痕累累的自己,和朴信义一起锁上门,像是把三年来的旧影在尘埃中落锁。
    下楼时走得更加困难,朴信义搀着季疏晨,自己却已大汗淋漓,生怕她再有半分闪失。下到二楼时,季疏晨却不动步子了,朴信义顺着她的目光,看到唐允白穿着丝滑的睡衣从原来从她原来的房间走出来一把拥住屈湛。
    “阿朴,我是丧心病狂了?才会又骗了自己一次。”季疏晨绝望地闭上眼,等待唐允白发现她过来。
    而唐允白果然过来的极快,步步生风。
    “允白。”疏晨不等她开口,“以前每次都是你先说,这次换我吧。”
    唐允白注视着她身上的伤,静默。
    “还记得十年前的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唐允白有些错愕,疏晨自顾自道:“十年前的今天,我穿着这身舞衣参加比赛,可最后却是你穿着它上台。你演出完后就把它扔到了一边,我却把它偷偷藏了起来。”
    “就像这座偌大的城堡,我在这儿住过,可最终的主人却会是你。”
    “今天恰好你在这儿,一并做个见证吧。”疏晨把目光朝向屈湛,屈湛似乎预料到她要说什么般,深瞳镌满了风雨欲来山满楼的漆黑,盛怒的眸子好像在说:季疏晨,你敢说出口,我就真的放弃你了。
    不是因为季疏晨做了不可原谅的事而放弃,而是因为季疏晨是这样的,所以要放弃。
    “阿湛,可能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了。”季疏晨边说边把舞衣塞进唐允白手里,却是盯着屈湛一字一顿,字字泣血:“我们从此是路人。”
    说完她忍痛一步一步迈下楼梯,右脚纱布染得殷红才坐到轮椅上。
    她听到楼上传来拳头撞击门板的巨响,刺耳得一如爆炸那天令她绝望、心如刀割。
    ——你敢爱我吗?屈湛。
    屈湛脑海中不断回响着多年前他们缘定Perrier的那夜,十七岁少女清甜中带着无畏与坚定的声音说着此生他认定最美的句子,一遍又一遍,如着了魔。
    ——你敢爱我吗?屈湛。
    ——我们从此是路人。
    如一道惊雷,劈开了屈湛的沉痛的思绪,他终于听到了自他宣布解除婚约以来,季疏晨的心声:分开以后,我们不能做朋友,因为彼此伤害过;也不能做敌人,因为曾经相爱过。
    季疏晨,你不相信我爱过甚至是爱着你,却又不忍心成为我的敌人,所以你要和我做路人,不再有任何瓜葛。
    Strangers,friends,best   friend,lover,friends,strangers。
    十年前,我们是路人;七年前,我们是爱人;现在,我们又做回路人。
    屈湛烦躁的扯开领结,转头时余光瞥到季疏晨控制着轮椅的手蓦然停了下来,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竟看到容华与黎若雪并肩站在门口,身后是气喘吁吁,刚赶到的季岱阳。他回眸,与允白无措中带着慌乱的目光撞上。
    “这次真的不是我……”
    “不关允白的事!”容华扬声的同时提步上前,“既然大家都在,那么疏晨,我们一人交换一个秘密公开真相好吗?”
    疏晨面向黎若雪,平生第一次,竟觉得她有些憔悴,看她的眼神中竟铺满了愧疚与慈爱,她与两位夫人身后的季岱阳对视两秒后,颔首:“好。”
    离她知道真相没多少日子了——唐子骏不久前曾告诫过屈湛。真相,秘密。这两个任谁都会惊慌的词同时出现时,屈湛突然便感觉到了无力。
    他想起在几个小时前,三万英尺的高空上,季疏晨这样问他:“你早就知道了,是吗?——那个我不想让你知道的秘密。”
    那时候屈湛以沉默应对,不料想,几个小时后,季疏晨介怀至深的这个秘密竟要开诚布公。
    还有,那个所谓的真相。
    不行啊,季疏晨。虽然我已经下定决心放弃你了,虽然我对你的做法深恶痛疾,但是,你不能知道我为什么而放弃你。我怕……知道真相的你,连自己都会讨厌自己,都会被自己做的蠢事吓到。
    屈湛大步凛然地扶住疏晨轮椅把手,口吻强硬:“不是说要和我做路人吗?那么任何秘密有关你,我都不想再知道。”
    言罢就要把季疏晨推出去,这时季岱阳却伸手按住了轮椅,双眸锋芒毕露,“疏晨有资格知道真相。”
    于是这次换成了这座别墅一楼的大书房,黎若雪与季疏晨面对面坐着喝茶,只是多了一位容华女士。一个恶俗狗血的老旧故事,便由此重提。
    已经是三十几年前的光景了,彼时容华与黎若雪尚是闺中密友,而季霆,是两人共同的倾慕的对象。可是容华与屈湛的父亲屈志远已有婚约,她抱着被逐出家门的决心写书信给季霆托黎若雪转达,最后却是等来季霆去黎家提亲的消息。于是的于是,容华抱憾嫁与屈志远,并就此与黎若雪决裂,而黎若雪自觉无辜委屈,非但得不到好友的祝福竟还“被绝交”,便也与容华友尽了。很多年后季疏晨出生,两人在商业场合不可避及地遇上时,抱着女婴的黎若雪很自豪的对容华说:“你看,我和季霆恩爱到又有了一个女儿。”
    彼时容华牵着屈湛,咬牙切齿地回击:“黎若雪,将来把你女儿弄的生不如死的人,一定是我的儿子。不信,我们就来赌一个。”
    黎若雪不得不接招:“好,那我就赌你儿子丢盔弃甲,伤不了疏晨半分。”
    这场战争由此点燃了导火索,却在二十一年后季疏晨与屈湛先后回国并成为未婚夫妻后才正式开战。黎若雪千方百计、恶语相逼想让疏晨知难而退,容华步步为营,令季疏晨沦为屈湛的“笼中鸟”,然而她们无法预料,隐藏在众人视线之后,一个令人作呕的惊天秘密和一段不为人知的封存岁月,令这对难分佳怨的配偶走上陌路。
    那天是双方家长首次会面的日子,两个毫不知情的男人在楼下愉快地谈天,两个硝烟四起的女人各怀鬼胎的上楼装作参观。看到两个女儿的照相时,为了挽回局势,黎若雪一狠心,刻意装作随意一指,脸色平常地对容华说:“你不会赢的。这个孩子不是我和季霆生的。你不觉得她和季霖很像吗?”
    这无疑深深刺激了容华,她密封珍藏在内心深处的初爱,竟是和这样一个不知礼义廉耻的女人在一起,这样的认知产生的恨意简介转投到了季疏晨身上。
    而黎若雪呢,自以为了解季疏晨,以为她坚不可摧的大女儿对屈湛,不过是利用,不过是把他当作与季家抗衡的跳板……偏偏最终她和容华一样棋差一招,算漏了屈湛与季疏晨在美国时的交集。
    表面上季疏晨做出为利认父的荒谬之举屈湛率先提出解除婚约保全颜面,然而只有身为人母的她们,才能体味两个孩子在真相背后两败俱伤的痛楚。
    在知道疏晨为了赶走自己同时保护疏桐竟谎称自己才是季霖的女儿时,黎若雪这才发现她为了自己的颜面、好胜心,以及一些陈年旧事,伤大女儿实在太深了。而她教疏晨从小学习的伪装与生存手段,也被当作了一种恶意的教唆。在长此以往的误会与无言以对下,这对血亲早已在无形中将与生俱来的爱意仇杀,只剩下同室操戈的锐利刺棱。
    恰恰在这时,屈湛放弃了季疏晨,随之而来的是季岱阳疲惫不堪的道出的真相:“妈妈,你可能不知道,疏晨和屈湛,七年在美国,就是恋人了。”
    “他们能重新在一起,真的很不容易……你都不知道晨晨下了多大的决心才……重新回到屈湛身边。”
    那一晚,黎若雪站在季霆硕大的庄园里,背后是一望无际的葵花海,隔着玻璃窗户望着昏睡在床上的疏晨,她失声痛哭。
    而对女儿恋事知情的季霆一直守在女儿床前,第一次没有在爱妻落泪时抚慰。
    或许季疏晨也犯下了不可原宥的错误,然而这与她所受的伤害比起来,什么都不算。
    黎若雪去找了容华,曾是闺中密友最后反目成仇的两位妇人三十年来第一次心平气和的坐在一起,黎若雪终将往事一并倾诉。
    “是我们的错误,连累了你们。”容华说到最后也有些动容,她放下茶杯,长叹一息:“你们母女俩好好聊聊吧。”
    等容华出去后,黎若雪闭眼定了定神,掷地有声地说:“疏晨,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你和岱阳,都是我和你爸爸亲生的,疏桐的确不是。”
    “她是季霖和……若梅的女儿。”
    季疏晨风雨不动安如山的面上这时才涌出几分错愕:“若梅阿姨?”
    黎若雪的孪生妹妹黎若梅,这个一生都随风自由的女人唯一的束缚,就是曾与风流大少爷季霖割舍不清,不仅在季霖已婚的情况下与他苟且,并怀上了疏桐。于是不婚主义的黎若梅在姐姐姐夫的障眼法下,生下了疏桐,并远走他乡,追逐自由。而多年前季疏晨撞见的那一幕,恰巧是她与季霖久别重逢的幽会。
    “有这样一个妹妹,真是黎家的耻辱。可是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立誓,此生除了季霆,我谁都不解释。”
    “可是你和岱阳吵得不可开交的那天,你爸爸平生第一次,对我生气。你也知道他是个多么好脾气的人,可他竟然半夜淋着大雨,押着六神无主的岱阳对我说:若雪,我们为人父母,不能那么自私。别再伤害孩子了,岱阳痛,晨晨更痛。”
    “我对华姐把真相说出来的时候,她问我:‘给自己丈夫戴绿帽子被儿女怨恨的感觉是不是很好?’,一向心高气傲的我听完居然没有愤懑,反倒当即松了口气。”
    “说出真相感觉全身上下都轻了不少,于是我便想等你爸爸把你从纽约接回来,我们一起告诉你、还有疏桐真相。可是我没有想到……”
    推心置腹说了这么多,黎若雪强忍哽咽,直到说到这儿,她才终于忍不住了。
    “那就别告诉疏桐真相了。你们把她辛苦保护了这么多年,难道还要看她后半生过上和我前半生一样的生活吗?”自始至终季疏晨都很平静,甚至是像听别人的故事那般冷漠。
    “对不起,疏晨……对不起,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都是妈妈不好……”
    妈妈,这个有些陌生的字眼在季疏晨听来格外刺耳。
    呵,她有多少年没有接触过这个词了?
    “别说了,再多说我就担不起了。”季疏晨有气无力地出声,“这样的真相,只会愈发令我难堪,令我感到自己的卑劣与罪恶……我不怪任何人,是我咎由自取。屈湛怕也是早知道这一点,才会与我断得那么干净利落。”
    “疏晨……”黎若雪已然泣不成声。
    “作为交换,我告诉你吧——我和屈湛不能在一起还有一个原因——三年前我经过长时间的身体数值监控被告知,我属于非病发性高度不孕人群,简而言之,我这辈子都很难怀孕了。”
    黎若雪骤然停止了煽情的哭泣,不可置信地瞪圆了双眼。
    “是,你没有猜错,这就是我当时和屈湛在美国分手的原由。”
    “我没力气再说一遍了,烦请转告屈伯母。”说完她自行出去,面色如常的对季岱阳说:“哥哥,我们回家吧。”
    季岱阳沉默地推着轮椅,经过容华、屈湛、唐允白和朴信义时,疏晨道:“伯母,我母亲还有话对您说,还请您一会儿派人送她回家、祝你们幸福、阿朴,再见。”
    别再问这女人为何现在都保持着这种病态的冷淡,这个问题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太残酷了啊。
    ——她已经心如死灰了,还有什么,是能够令她不平静的呢?
    只是、只是当见到在纽约被她拒之门外的爸爸时,终于再也忍受不住满腔苦楚,泪如雨下。
    她不停地对季霆说:“爸爸,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的。”以及,“爸爸,对不起啊。真的对不起啊。”
    季霆闻言一愣,领悟到疏晨想要表达的意思后,他愈发心疼她。
    前一句是安慰,后一句,是自责。
    他的川续断,他的起绒草,他的Teasel。
    他的,疏晨啊。
    “你也没关系的。晨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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