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如山倒,姬央浑浑噩噩醒过来时,玉翠儿欣喜得直掉眼泪,可旁边却有个实在不怎么讨喜的小女孩儿。
    果儿看着姬央道:“你真讨厌,一来就害我娘天天掉眼泪。”
    “果儿。”苏姜恰好走到门边,厉声喝阻了果儿,虎着脸将她撵了出去,“央央,你别怪果儿,她年纪还太小了。”
    姬央轻轻地撇开头,她母亲为了果儿来向她道歉,这本就是生疏的表现。从前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上天的宠儿,有最疼她爱她的父皇、母后,如今方才知晓,她的出生不过是她母亲为了立足的工具,所以她母亲并不在乎她父亲是谁,到现在她也是父不详。
    唯有果儿、阿憨这样的孩子,那才是真正被人期待着来到这个世上的。
    在这一家子面前,姬央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多出来的人,处处尴尬。
    “就算是多年不见,可你好歹得顾着一点儿果儿的心情啊,她还那么小,只知道你为了个外人就那样凶她,也不疼她了。”季叔在屋外抱怨道。
    为不想理会苏姜而假寐的姬央此刻扇了扇自己的睫毛,心道,她可不就是个外人么。
    “都是你的孩子,你总得公平些,否则果儿怕是对她这个姐姐会有心结。”季叔继续道,“还有阿憨,你喂了她心情不好,连奶都少了,阿憨日日哭饿,要不要再给他寻个乳娘?”
    姬央心想,这男人好生恶毒狡猾,他这样说话,她母亲肯定离她越来越远了,姬央觉得那些故事里所谓的奸妃大约就是季叔这种嘴脸。身为男人毫无担当,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此刻却来跟她争宠。
    但是姬央一个对三个,分量自然不够,她只能听见苏姜的脚步远去。
    虽说这么大个人了还跟两个孩子斗气吃醋实在叫人笑话,但姬央就是忍不住,她和果儿一样,也觉得对方真讨厌。
    姬央将头埋在被子里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迷迷糊糊间好像看到沈度坐到了她的床头,伸手拧了拧她的脸蛋,“你这个傻子,抛弃我的时候那么绝情,到这儿来怎么就被人欺负成个可怜虫了?”
    姬央不语,就贴着沈度的手心流泪。
    “你身边带着那么多镇国军,却在这儿跟我哭成泪人,你可真够出息的。”沈度又道。
    “那我要怎么办?”姬央泪眼模糊地问。
    “你说呢?”
    沈度的样子渐渐虚化,眼看着就要消失,姬央焦急地捉着他的手哀求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告诉我好不好?”
    “你心里知道的,央央。”沈度对着姬央做了个“割喉”的动作。
    姬央一下就从梦里惊醒地坐了起来,被自己心中的恶念给吓坏了,她竟然希望季叔那一家三口都消失不见。
    姬央抹了抹自己额头的冷汗,拥被呆呆地坐着。
    苏姜端着药碗进来时看到的就是姬央呆愣的模样,她放下托盘,给姬央理了理背角,“央央,好些了吗?”
    姬央点了点头,这一次再没像以前那般不搭理苏姜,也没有闹腾着不喝药,很自觉地就端起了药碗乖乖的一口气喝了下去。因为她心里已经明白,苏姜不是沈度,不会像他那样容忍她所有的坏脾气。一旦她发火,只会将苏姜往父女三人那边推去。
    苏姜惊奇于姬央的乖顺,不知她怎么会突然转变。“央央,怎么了,有什么事儿吗?”
    姬央摇了摇头,拉住苏姜的手道:“娘,我心里难受,你晚上陪我睡好不好?”
    苏姜虽有些为难,但还是应了下来。
    只不过姬央要求的不是一天,接下来的很多天,她天天都在苏姜面前装可怜,叫季叔日日“独守空闺”,也算出了口恶气。
    “央央,你将来有什么打算啊?”苏姜终于忍不住向姬央提起了将来的事儿。
    将来?这恰巧是姬央最没有想过的问题,她还能有什么将来呢?她的将来早就被她绝情地抛弃了。
    “过一天算一天吧。”姬央无精打采地回答道。
    “你不回中原去了吗?”苏姜万万没想到姬央会这样回答。
    姬央低下头摆弄着衣角,并不说话。她哪里还有脸回去?
    苏姜如何能看不出姬央的心结,“回去吧,央央。你想回去的是不是?就算不为沈度,难道你就忍心看着小芝麻从小没了娘?若沈度给他找个后娘呢?那后娘万一有了孩子……”
    姬央抬头瞪着苏姜道:“不会的,沈度说他这辈子再不会有其他女人的。”
    苏姜在心里骂了句“傻孩子”,“央央,男人说的这种话你还真信啊?你在他身边还好,你不在他身边,他需要女人时怎么办?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的。”苏姜恨不能掰开了跟姬央细说,但又没办法给姬央解释男人动物的本能,这得从生理学上讲起。
    姬央咬了咬嘴唇,她是相信沈度的,但她母亲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太失望了,总是会变的。就好似,当初她从没想过有一日会离开沈度,甚至因着对他的失望和一点儿赌气的心理,竟然做出过那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还差点儿就跟李鹤过日子去了。
    所以即使沈度给小芝麻找个后娘,姬央也是能理解的。
    想明白了这一点,姬央道:“就算他给小芝麻找后娘,也一定会找一个对小芝麻好的人,沈度不是好糊弄的人。”
    苏姜看着姬央道:“你对他这样有信心,为什么却不肯回去?怕他不肯原谅你?”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姬央撇开头去不说话。当然是怕的,怕沈度不原谅她,但最怕的是小芝麻不认她。
    “你干嘛催我回去?是不是觉得我打扰到你了,看见我就想起过去不开心的事情,恨不得我在海上死了才好?”姬央尖刻地道,因为不想揭开自己的伤口,就只能转而攻击别人。她说着这样的话,其实自己心里也很难受,先就哭了出来。
    苏姜替姬央擦了擦眼泪,“你怎么这样想?我自然希望你能一直留在我身边,这样我这辈子就没什么遗憾了。但是你呢?央央,你不会遗憾吗?”
    不仅仅是遗憾,而是深彻的后悔,错已经铸成,难道要灰溜溜地回到中原?姬央一时半会儿还拉不下脸,也转不过那个弯来。
    苏姜本是想让姬央慢慢想起楚的,但奈何姬央夜夜缠着她,季叔早就怨气盈天。
    “她多大个人了,就算晚上害怕,她那么多侍女,就不能值夜陪她吗?阿苏,你不要太惯着她了,到现在还是这副任性的性子,这不是为她好,这是害她。”季叔道。
    苏姜没说话。
    “她回去得越晚,就越难挽回,事情更易生变,若你惦记她,今后等果儿和阿憨年纪大些了,我们还可以回去看她。”季叔从背后搂着苏姜劝道。
    “你难道就不心疼心疼我?你生了阿憨,咱们就一直没同房,现在又被她这样耽误……”季叔的声音越说越小,渐渐有粗喘声响起。
    男色终究是害人。
    姬央从睡梦中醒来,听见涛声时,就知道一切肯定是季叔在里面挑拨离间。她披上衣服,从舷窗外望出去时,她已经在海上的船上了。
    没有离别的泪眼,就这样被人下了蒙汗药打包上了船,这大概是命运在报复姬央,报复她曾经给别人下过那么多次药。
    “公主。”玉翠儿小心翼翼又怯生生地伺候着姬央,亦步亦趋地跟着,生怕姬央一个想不开从甲板上跳下去。
    然而姬央却再没掉眼泪,再没有岛上时的可怜小媳妇样,现在只是抬手理了理鬓发,淡淡地说了句,“这样也好。”
    玉翠儿不解姬央为何这般说,只当她是说反话在安慰自己,越发地不肯离开姬央,连她用净室,她片刻没听到动静儿都要高声问,“公主,你在不在?”
    想必若姬央下一刻不回答,玉翠儿就要冲进去了。姬央好笑地看着玉翠儿道:“玉翠儿,你不要想太多好不好,我还有小芝麻呢,我不能叫他也当个没有娘的孩子。”
    什么叫也?只一个字,就泄露了姬央的心情,到底还是意难平啊。
    只不过北之岛已经是脑后的回忆,越是靠近中原,姬央脑子里想得越多的就是小芝麻和沈度。
    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姬央苦恼地坐在甲板上抓头发。近乡情怯,怯得恨不能掉头就走。
    小芝麻要是不认她这个娘怎么办?沈度还能允许她靠近小芝麻吗?薛夫人有没有给沈度重新娶个媳妇啊?沈度又会怎么看她呢?
    走的时候那么绝情,现在灰溜溜地被她母亲赶回来,也不知道沈度还收留不收留她。姬央双手捧着脸,差点儿没把自己给愁坏了。
    “公主别担心,大将军若是知道公主回去了,指不定得多高兴。”玉翠儿安慰道。
    姬央又薅了一把自己的头发,闷闷地道:“我原本以为我母亲看着我也会指不定多高兴的。”
    旋即姬央又抬起头道:“你真的觉得沈度会高兴我回去吗?”
    玉翠儿猛地点了好几下头分,仿佛点头的力气越重就越能让人信服似的。
    姬央重重叹了一口气,“算了,不管他高兴不高兴,就算不高兴,这回我也只能死皮赖脸了。”姬央在心里骂着沈度狡猾奸诈,若非他扮可怜地哄她生了小芝麻,她也就不用厚着脸皮回去求他收留了。
    船走得慢的时候,姬央恨不能它可以飞起来,可当站在船头已经能眺望到陆地时,姬央又恨船走得太快,她这脸皮还没长出足够的厚度来,怎么就到了呢?
    偌大一艘船靠岸,姬央又是那般引人注目,何况她身边还簇拥着镇国军,想不惹眼都不行。
    船才下锚不久,姬央都还没下船,便已经有当地的官员上了船,后面还跟着两个人,抬着一个黑漆大木箱子。
    姬央诧异地看着眼前个子小小,面皮白净,说话细声细气的安德海,“公公,怎知我今日会到?”
    安德海恭恭敬敬地道:“奴才可没那么料事如神,只是陛下有令,所以奴才每日都在这海边守着,就盼望着哪天能看到娘娘的船靠岸,如今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是盼着娘娘回来了。”说着说着安德海比姬央还激动,简直是热泪盈眶,“奴才已经着人快马飞报陛下了。”
    两年的时光飞逝,沈度如今已从大将军成了皇帝,而姬央也被动地从长公主变成了娘娘,这变化让她怔忪之余却也没有太多的惊讶。
    “奴才这里还有陛下给娘娘的信,每月一匣子,娘娘走了两年零一个月,这里整整是二十五匣,还请娘娘过目。”安德海回头示意那抬着箱子的两个小太监上前,将那黑漆箱子打开。
    一共二十五匣书信,以红漆封口,姬央取出一匣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摞着二、三十来封信,信封上写着年月日,乃是每日一封,没有一日遗漏。
    姬央看着安德海并未着急地打开信,只是用手指轻轻摸着那匣子道:“陛下怎么就能确定我会在这里登岸?”中原沿海千里,沈度就料定了她会原地返回么?一日一封的信也是早料到了她的际遇么?
    “回娘娘,沿海适合大船登岸的地方,陛下都有派人去守着。只是这信每月都是按时送到奴才这儿,想是当时娘娘从此地离开,所以陛下一直盼着娘娘能从此地回来。不过陛下早已有令,不管娘娘从何处登岸,这个箱子都要飞马尽快送到娘娘手里。”
    “如今我既已登岸,那陛下有何安排?”姬央又问。
    安德海道:“陛下只命奴才将箱子送到娘娘手里,余后的事情一切都听娘娘安排。陛下说何去何从,都由娘娘自便。”
    姬央低下头去,心里有些说不出的难受。难道她还能盼着沈度不管不顾叫人将她捉回去么?那样她就轻松了,也就无甚纠结了。
    何曾想过,如今这“自便”二字竟也成了伤人的字眼。
    “好,我知道了。你们先先去吧。”姬央道。
    安德海领命下船。一下船就张罗开了,他这辈子的荣华富贵可都寄托在船上这位祖宗身上了,伺候好了她,他这辈子在宫里可就没人能比得上了,便是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桂山将来见了他说不定也得称兄道弟。
    安德海正是看中这一点,才自请了差使到这海边来守船的,今日可算是让他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安德海兴奋地搓了搓手,高声安排着底下那些人要将船上的娘娘给伺候好了,那位娘娘吃穿住行的喜好,安德海在离开洛阳之前都已经打听好了。在他心里已经反复演练过无数次该如何迎接和伺候那位娘娘,所以如今做起来倒也不显得慌张。
    底下人也都是被安德海操练惯了的,在姬央下榻的地方,吃食、衣物连带伺候的侍女都已经有条不紊地准备好了。
    当然最最要紧的还是给远在洛阳的皇帝陛下报信,这可真是个好差事啊,安德海又搓了搓手,心里小小地嫉妒了一下这回回洛阳去给皇帝报信的人,赏赐肯定是不会少的,运气好的话指不定还能弄个一官半职。
    安德海安排好了一切,又再次回到了船上,也不敢打扰姬央,就在那舱门外站着,好候着那位娘娘叫人时,他能第一时间进去。
    如今可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只差那位娘娘说一声回洛阳了。
    安德海站在门外,虽然脸上一片从容平静,其实心里跟猫爪似的,生怕这位娘娘犯犟,不肯回去,要知道这位可是个狠心的主儿,太子年纪那般小,她这个亲生母亲居然能舍得离开。
    好容易等到舱门打开一条缝,安德海的脖子都伸得有筷子那般长了。
    “姑姑,娘娘是个什么打算啊?”安德海看见玉翠儿出来赶紧凑了上去。
    姑姑这个词儿,在宫里可不是哪个侍女都有资格叫的。那得是得势的贵人身边的大侍女才当得起这一声儿。玉翠儿在姬央身边虽然只能排到第四、第五去,但因着她伺候的是姬央,所以姑姑两个字却也是当得起的。
    玉翠儿被安德海这一声“姑姑”给叫得心里一乐,不过脸上却是不显一丝喜色的,“不是说让我们公主自行安排么,你着急个什么劲儿?”
    安德海涎着脸道:“这哪儿能啊?陛下嘴里虽然是这么说,可奴才看他心里就没有一刻不盼着娘娘的。娘娘做公主时住过的永宁宫,陛下每日都要去坐一小刻的。每回从永宁宫回来,脸上那个神情啊,就是咱们这些做奴才的看得都心酸。”
    玉翠儿心想,这倒是个能说会道的,她也没再理会安德海,回身进了舱内,轻声将安德海的话重复了一遍,“公主,陛下一直都是盼着你回去的,当初奴婢跟着公主离开时,陛下就私下嘱咐过奴婢,一定要将公主照顾好,要劝着公主多想着小芝麻。他生怕你忘了小芝麻,怕你不回去。”
    姬央吸着鼻子“嗯”了一声,眼泪打从开始看那些信开始就没停过。
    其实那也不是什么信,一个字都没有,只信封上写着年月日,能让姬央算出小芝麻的年纪来。信封内则是一张画纸,偶尔也有两、三张,四、五张的。
    画上全是小芝麻,尽管只是寥寥几笔勾勒,却也显得活灵活现,执笔人的情意全都流露在鼻尖了。
    每天一张,姬央看着画里的小芝麻,就好似她从没离开似的,从没缺席过小芝麻生命里的每一天似的。他第一次抬头、第一次翻身、第一次坐起来、第一次长出牙、第一次爬、第一次走路,沈度都画给了她。
    若她这一次还任性,便是她自己也没办法再原谅她自己了。
    姬央抹了抹眼泪,将信纸好好地收了起来,抱在胸口,闭上眼睛道:“我们回洛阳。”
    “嗳。”玉翠儿欢喜地应了。
    门外面,安德海无声地跃起在空中打出一拳,他这香可算是烧着了。他跑下船,高声喝道:“走,赶紧的,咱们回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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