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度还没回答姬央,姬央又低呼一声,“哎呀,玉髓儿呢?”哭过了,痛过了,总算想起问一问她那差点儿被淹死的小侍女了。
    “她没事。”沈度道,“有大夫看着。”
    姬央环顾四周,才见这屋子简陋得只有蒲席,雪白的墙上挂着一幅“禅”字。
    “既然醒了,就起来吧,这是寺里,不方便留女眷,我送你回北苑。”沈度替姬央裹了裹大氅,那是他的,姬央自己的衣裳早就不能穿了。
    因为衣衫不整,姬央自然不能见人,由沈度抱着上了马车,她从帘子里往外看,才知道原来自己此刻是在寿山上。
    “哎呀,对了,李将军呢?”姬央又问了一句。
    沈度没回答,慢了三息才道:“受了伤,没有性命之忧。”
    “那我就放心了。”姬央抚了抚胸口,她将小腿伸到沈度跟前,“先才腿抽筋了,现在还僵硬得厉害,你替我揉一揉吧。”
    得,这就是个不会看人脸色的主,沈度的冷脸完全不影响小公主。
    姬央见沈度不动,自作主张地将他的手挪到自己小腿上,然后娇滴滴地道:“就揉半盏茶功夫行吗?”
    沈度的手在姬央的小腿上捏了捏,力道颇重,姬央痛呼一声,也没敢抱怨,她还是看得出沈度不悦的。
    “怎么会突然有刺客呢?是杀我的吗?”姬央还有些不敢置信,只觉得自己也没招谁惹谁,怎么就惹了这杀身之祸。
    姬央的好奇心满溢得都快将她淹死了,可眼前那个人就是不说话,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憋死她。
    “六郎,你就告诉我行不行?”姬央拉了拉沈度的袖子,她这辈子还从没有哪天能像今夜这般刺激,包括漳水畔那次都没这般刺激。
    这一夜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既刺激又好玩,最重要也最美好的是,她居然没有死,救她的人正是她心心念念的沈度,在她需要他的时候,沈度就及时出现了,一如当时在云德公主府一般。
    姬央还完全是小姑娘的心思,虽然才经历过生死大劫,但心里却觉得值了,此刻的甜蜜完全能弥补先才的惊吓。
    姬央苦苦哀求,沈度的思维却有些发散。想起王景阳对吹箫人的评语,心澄如镜,他就忍不住哂笑,由此连招揽王景阳的心思都淡了一半。
    看人如此不准,其他事情又如何能信任。
    “六郎,你就告诉我吧,让我知道敌人是谁,也能心存提防是不是?”姬央觉得自己嘴巴都说干了,可沈度的嘴依旧严丝合缝。
    “既然如此,我且问你,今晚为何会出现在寿山湖?”沈度道。究竟是巧合还是人为,还需要调查。但李鹤此人的背景肯定要着重再查的。
    姬央可不像沈度那么不厚道,她完全不懂吊人胃口,沈度问她,她就老老实实地回答。“花灯节不是还有两日就完了吗?我也不知道你明日究竟有没有空陪我,所以今晚我就自己先出来了。我们先去了东肆,那儿有一个斗场,可热闹了,你知道吗?”
    话痨小公主又开始话痨了,从雷鸣讲到晋真,再到张耿和李鹤。也难为沈度为了蛛丝马迹每一句废话都听得认认真真的。
    “真没想到张耿和李将军都是绝顶高手。”姬央不无崇拜地感叹道。
    “绝顶高手?”沈度嗤笑出声,他有些受不了姬央的话痨了,打断了她的感叹道:“你还没说究竟为何到的寿山湖。”
    “哦哦,正要说呢。李将军赢了张耿后,我们先去吃了些小吃,哎呀,那个炙肉烤得可太香了,李将军说一定要吃王记炙肉。”姬央就没办法不话痨,她想把自己喜欢的任何东西都跟沈度分享。
    沈度揉了揉眉心道:“继续。”
    “后来李将军就说寿山观灯最好,所以我们就到了寿山。可时候实在太晚了,我也爬不动山了,李将军就提议夜游寿山湖,我还没有夜游过呢,就同意了。”姬央道。
    从小公主的话里可以知道,所有事情都是李鹤安排的,他的嫌疑本该最重,可正是因为证据太确凿了,反而显得刻意,若李鹤真有心杀姬央,就不该留下话柄。
    何况一时半会儿,李家也没有杀安乐公主的动机。
    沈度沉思间又听姬央道:“哦,对了,六郎,既然你今晚就在寿山,为什么不带我来观灯啊?”姬央后知后觉地这才想起这个问题。
    “为什么吹箫?”沈度深谙不想回答的问题就用另一个问题来代替的谈话技巧。
    “呃。”姬央迟疑了片刻才道:“那是李将军赢了张耿的彩头。”她对沈度并不撒谎。
    “呵。”姬央看不透李鹤的居心,但沈度却一眼就能看穿李鹤的底牌。李鹤年纪轻轻就已经是虎贲军建威将军,前途不可限量,为何突然就被发配到了冀州给出嫁的安乐公主做侍卫?其中之蹊跷本就耐人寻味。
    若是别人他根本不会管闲事,但对着姬央他还是提了一句,“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小心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姬央对人在心底有自己的判断,但不管沈度说什么,她表面上总是不反驳的。
    “你问的我都说了,你还没说今晚是怎么回事呢。”小公主虽然话痨,可以将话题扯得远远的,但脑子还算好使,知道最后还要拉回来。
    “刺客都死了,全是死士。身份待查。”沈度很简短地打发了姬央的好奇心。
    姬央再傻也知道沈度这是戏弄自己呢,“你糊弄我!”
    沈度压根儿就没理会姬央的抱怨,“如今是多事之秋,你不要随便出门。”
    “那明晚你还带不带我去寿山观灯啊?”姬央心里还惦记着玩儿呢,“你又要说话不算话?”
    不过就是那日说去北苑最后因为疲倦而没去,这就落得一个失信的下场了。沈度揉了揉眉心,“你明日若没生病,我自然说话算话。”
    姬央拍了拍胸脯道:“放心吧,我身子好着呢。”
    沈度看着姬央的眼睛道:“你差点儿就淹死了,你就不怕吗?”这会儿如此生龙活虎,小公主身上除了刚醒过来时有点儿惊吓的痕迹,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出来了。这心未免太宽了。
    姬央抱住沈度的手臂道:“本来是怕的呀。但没有想到你居然会在寿山,可见是天注定你会救我。在漳水畔也是你来得及时接到我的呢,还有在并州,我觉得……”姬央用一种很梦幻的语气道:“我觉得只要有你在,我就不会有事。”
    看着姬央赤忱的眼神,沈度不由轻笑,“公主这般信任我,就不怕我将你拿去卖了?”
    “那你记得卖一户好人家。”姬央笑道。
    回到北苑,姬央被听说她遇刺后吓坏了的罗女史给又灌了一肚子的姜汤,她先才在寿山时已经喝过了,现在满嘴儿的姜味儿,自己几乎都能闻见,所以皱着眉直嚷着要洗漱。
    趁姬央去洗漱的时候,罗贞看着沈度道:“不知驸马可查到了今晚刺杀公主的人是谁了?”
    “还未。烦请老姑姑多看着安乐一些,不要叫她出门。”沈度道。
    罗贞没想到沈度会跟着姬央喊她老姑姑,她虽然不喜欢沈度,可见他对自己尊敬有礼,心里对他的反感也就减轻了一点儿,“我知道的,只是公主这性子太贪玩了些,这么些年,她也就只听得进驸马的话,在宫里皇后娘娘都管不住她的。”
    沈度明了罗贞的意思,这是在替小公主笼络人心呢,所以他只是笑笑。
    独处时罗贞忍不住又叹息,她先才说那些话,冀侯明显是听明白了的,却不接招。此人城府极深又能直视人心,罗贞实在很为姬央的将来操心。
    沈度回到寝间时,姬央已经沉沉睡了过去,他并未停留,转身就去了知恬斋。
    死士虽然死了,但总有蛛丝马迹可查。在信阳城发生的事情还没有能逃过沈度法眼的。天明之前,朱燕已经将情报送到了他桌上。
    果不出人意料,刺杀姬央的乃是燕国冯拓的人。冀州拟攻燕国,冯拓也想吞掉幽、冀。这批死士入境,想来主要目标是刺杀沈度,可惜沈度身边高手如林,他们觅不得机会。却正好碰见安乐公主姬央出府,便临时安排了今夜的这场刺杀。
    刺客一直从东肆的斗场尾缀到寿山湖才下手,这是为了一击而中。若非沈度恰好在寿山访王景阳,安乐公主的小命今晚就得交代在寿山湖了。
    可以想象,安乐公主之死必然会让苏后暴怒,甚至不惜拼得鱼死网破。那样沈度的冀州就被动了。
    不得不叹息姬央也是歹命,虽然身为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安乐公主,但天下处处有人恨不得她死,漳水是,并州是,寿山湖亦是。
    命虽歹,但身子骨那是真好。次日醒来姬央不过是打了几个喷嚏,其他就再没什么病症了。倒是玉髓儿又是发热又是呓语,折腾了整整一个晚上,但好歹小命是保住了。
    姬央用过早饭先去看了看李鹤,他伤得颇重,被绷带裹得严严实实连动弹都有些困难。姬央只嘱咐众人好生伺候,又命露珠儿开了府库,将名贵药材不要钱似地往李鹤这儿送。至于牺牲了的那些侍卫,又命人扶棺送回老家,对其家人的抚恤也极厚重。
    这一整日姬央都是闷闷的,自己的侍卫一死五伤,却连敌人时谁都不知道,她心里的难受可想而知。
    黄昏前沈度依诺回到北苑,远远就看见姬央在苑里舞剑,若是外行看去,只会觉得她的招式有板有眼,颇像那么回事儿,但在沈度眼里,姬央那剑舞得跟耍猴似的,就是花架子。但细看还是有一股狠劲儿的,把旁边那株松树劈得七零八落的,树皮缺了许多,想来是活不久了。
    “公主这是怎么了?那棵松惹你了?”沈度站在旁边问道。
    姬央听见沈度的声音这才收了剑,停下来之后就显得有些无精打采了,她手里拿着剑在空中胡乱地劈了几下,低着头不说话。
    “公主这是拿剑当劈柴刀使呢?”沈度道:“可是缺了烧火盆的碳?”
    姬央被沈度逗得忍不住嘴角一翘,可她心里还难受着,所以抿抿嘴又把那丝弧度给抿平了,只道:“你查到昨天晚上行刺的人是谁了吗?”
    沈度不语,有些事儿并不想跟话痨公主说,省得她嘴巴不严。
    姬央见沈度不说话,心里越发憋屈,闷闷道:“死的那个侍卫叫白岩,小名大石头,他老娘就三个儿子,他最小,连媳妇都还没娶。”
    “嗯。”沈度应了一声。
    “我真是没用,别说替他报仇了,就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也不知他家中老母知道了,会如何伤心。”姬央说着说着眼圈就有些红,毕竟是她身边的人。
    “所以公主练剑是为了什么?想替白岩报仇,把刺客当柴砍?”沈度问。
    姬央横了沈度一眼,真是的,她正难过呢,居然还取笑她。“我就是想练点儿本事,下次若是再遇到这种事,我也能帮去帮个忙。”
    沈度点点头,“原来公主还想再遇上这种事儿。”
    姬央的悲伤已经被沈度给完全打乱了,她跺着脚嗔道:“我才没有。可是……可是我直觉,反正以后这些事也少不了。”
    这直觉还真是准。沈度没再打趣姬央,见她眼圈已经不红了,又道:“依我看来,舞剑并不适合公主。”
    “那什么适合我?师傅——”姬央拖长了声音道,她算是想起来了,她可是拜过沈度为师的,但沈度这师傅显然太不合格了,压根儿就没教过她任何东西。
    沈度扬了扬眉,“我觉得鞭子比较适合你。”
    “哦。”姬央顿时来了兴趣,“你是不是觉得我的柔韧劲儿若是使鞭子更好?”
    沈度一时没能听懂姬央的意思。这和柔韧劲儿有什么关系?
    姬央忙忙地解释道:“就是我可以通过身体的弧度把力道传递给鞭子,我可以像鞭子一样柔软。”姬央怕沈度不懂,还平抬手臂做了个波浪的姿势。
    “你想太多了。”沈度这才明白小公主的脑子和普通人长得不一样,别说还挺会自以为是的。
    “那你为什么说我适合用鞭子?”姬央显然是没领会到沈度的戏谑,不过话音刚落,她就在沈度的眼神里了解到他深深的恶意,且又难免想起沈度曾经用玉鞭胁迫过她摆些羞人答答的姿势的事。
    姬央的脸阵阵发烫,为了掩饰自己的害羞,只好恼羞成怒,“我不跟你说了,你就知道欺负我。”
    这话里的娇滴滴直让一旁恨不能挤进树丛里去的玉髓儿浑身冒鸡皮疙瘩。
    虽然在生气,可姬央也没舍得走,怕沈度以为她真生气了,他若也走了可就不美了。
    沈度看着姬央瞬间泛红的脸蛋就知道她想歪了,但沈度也没纠正她,看小公主恼羞成怒的样子还是挺有意思的。他说姬央适合鞭子,不过是讥诮她,看到谁不高兴都可以来一鞭子。
    尽管姬央表现得很可人,心地也纯善,但那是对她喜欢的人。对她不喜欢的人,她是完全不放在心上的,甚至并不掩饰自己的不喜,若是能给上一鞭,想来她也会乐意的。
    “我是认真在建议公主。”沈度道。
    姬央已经不相信沈度了,怕他又挖了坑等自己跳。
    “公主如果用剑,总不能走哪儿都带着,一是不好看,二也不方便。而鞭子就容易携带多了。鞭子柔中带刚,很适合公主。”沈度道。
    姬央就是个不记仇的,见沈度说得有理,便又凑上前去道:“你说的是真的?”
    “嗯。”沈度应了一声。
    “那你能不能教我用鞭?”姬央期盼地看着沈度道。
    “我并不擅长鞭法。不过我给你找了一个师傅。”沈度道。
    姬央不解,沈度这是有先见之明,先就准备了一个教自己鞭法的师傅?
    “我给你找了几个女护卫,其中有一个恰好擅长鞭法。”沈度道。
    “怎么突然想起给我找女护卫了?”姬央似乎颇为惊奇。
    “上次在并州不就说过吗?”沈度道,“只是因为李鹤来了,她们也就派不上用场了。眼下李鹤伤重不起,所以我让她们进来暂司护卫公主之职。不过女护卫总是比男的方便些,这样你无论做什么都可以护在你身边。”
    这倒是,若是如厕,那男侍卫就不方便在旁边护卫了,姬央心想,完全没有体察出沈度有给李鹤上眼药的心机。当然这也是因为沈度的时机寻得刚刚好,说话的分寸也拿捏得极好。
    “可是我以为你都忘记了。”姬央幽幽地道。小公主心虽然宽,但记忆却很好,沈度说过的话她就不会忘。先才表现得惊奇也不过是试探罢了。
    “既然以为我忘了,怎么不跟我提?”沈度问。
    姬央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她本就是小女孩,自然有小女儿的心性。沈度忘记了,她不提一是因为觉得沈度很忙,自己为了那么点儿芝麻大的事儿去麻烦他也不好,二么也是怕自己提出来,他想起来是他疏忽了会自责,她舍不得他有任何不悦和为难。
    当然还有些不可说的小女儿情态,姬央心里觉得沈度忘记说过的事情就是不关心她,若是自己主动提出来难免有些掉价,而且意义就变了。她总想着等哪次她遇险,也好叫他后悔一下。她完全没想到沈度是早就准备好了人选,只因李鹤到来而没提罢了。
    姬央那一颗心被沈度暖得仿佛艳阳一般,她抱住沈度的胳膊道:“我提的跟你主动的怎么一样?你不说,我都不知道你这样关心我呢。”姬央笑得即使拿秤砣也压不下她嘴角翘起的弧度。
    “我很高兴,高兴极了。”姬央抱着沈度的手臂不松,恨不能整个人都严严实实地贴在沈度身上,而下一刻又似乎准备蹦起来大呼“开心”。
    沈度被手臂处传来的温软触感弄得有些心猿意马,“走吧,回去换件衣裳准备出门。”
    姬央这才想起说好了今日沈度要带她出门观灯的。她早前探慰过李鹤时,本觉得自己再没有心情出门的,可是被沈度戏谑一通之后,便将那些不愉快的事情都忘了。她又怎么舍得和沈度一同出门观灯的机会呢。
    所以说,当小公主痴情于沈度的时候,对其他人就未免显得有些薄情了。重色本就轻友。
    “我们不在府里用晚膳吗?”姬央换好衣服出来开口问沈度。
    因为是跟沈度在一起,所以姬央穿的是女装。她即使毫不打扮,已经美如天仙,而女为悦己者容,此刻精心装扮之后,便是沈度眼里也迸出了惊艳。
    能叫彼此已经赤诚相见过的人还能觉得惊艳,这是叫人极骄傲的事。
    姬央无疑被沈度的神情给取悦了,她在沈度跟前转了一个圈,叠纱曼舞,最上一层的轻纱缥缈若烟,也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蝉翼纱”。
    “你都不怕冷吗?”沈度一句话就将姬央从云端打落了。
    自然是有点儿冷的,可是为了好看呀。“我戴了暖玉的,不冷。”
    “暖玉戴在胸口只能保住你胸口附近不冷。”沈度道。
    姬央恨沈度不解风情,“我上下左右前胸后背都戴一颗不行吗?”
    沈度被姬央说得一笑,“行,我看看公主是怎么上下左右前胸后背戴的。”
    姬央不说话了。
    沈度道:“换男装吧,你这样走出去,别人光看你都不用看灯了。你昨晚才泡了湖水,今天再不爱惜,说不定明天又要流鼻涕了。”
    “能不提那些糗事吗?”姬央埋怨了一句,哪怕是神仙,流鼻涕也是很滑稽的好吧?
    姬央依言转回屏风后换了夹棉的男袍,说不得还是男袍行动起来更方便一些。何况,沈度刚才还赞她美来着。
    “想去哪里用晚膳?”沈度似乎很满意姬央的听话,所以语调颇为温柔。
    “去东肆。”姬央对那些大酒楼没有任何兴趣,反倒是东肆的路边摊更得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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