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没有停,青灰色的长斗篷和笠帽将来人的身材容貌完成遮掩,竹林簌簌流风,依稀可以看见隐者腰间的佩剑,泛着寒光。

    “主上——”

    远处有黑影迅速地跃近,也不知身份,只是恭敬地跪在离青灰色身影三尺外的枯叶上。

    “事情办得如何?”青袍之内,透出属于女子的嗓音,沉却清,使听者如临深海,不敢造次。

    “报告主上,昨日有密探潜伏在营地三里开外的林间,属下猜测,明将军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他们在邻近楚国边境近二百万亩的瘴气林内私置兵营的事只怕会被人知晓,那主子这么多年的心血就付之东流……

    “我要听的不是这个。”

    这件事她早已知晓。

    风放肆地掠过青灰色的盖幕,女子半面素玉,不怒而威,君心难测。

    她傲立远视,万里河山成为至深的野望,却不想利用偏门左道,或者不入流的小伎俩去争夺天下。

    若有挡者,不从则杀。

    被尊为主上的女子敛神收意,沉声问道:“硫石之物,可有进展?”

    “回主上,正是累积在空地上的硫石忽然冒烟爆炸,发出剧烈异响,才会引起楚军的注意,军师遣派属下来询问主上,是否要继续往下研究?”

    朗枫是五年前被明姝救下收留的难民,现年二十有四,武馆出身,凭一身精湛的武艺和誓死忠诚的心,成功成为明姝的最得力助手。

    “阿枫,”明姝迈步往前走,而朗枫则默契地跟在她的身后,“平城一战,楚国凭什么在短短两柱香的时间内将韩国坚固如铁的城门攻破?”

    “属下认为,是楚国堪称神力的投石器,千顶的巨石都毫不费力……”朗枫无时无刻不在思考和学习兵法,力求自己不拖主上的后腿,成为她的臂膀,是朗枫余生的理想。

    “我们可有如此重量级的投石机?”明姝再问。

    “回主上……并无。”

    朗枫为自己的无能恼火,如果我方也有足以媲美的利器,很大程度上实力与称霸中原的楚军拉近了……

    眼露杀意的女将失落又不甘的握紧拳头,道出了事实:“我们略逊一筹……”

    明姝停在悬崖之上,狂风鼓动她的衣袖和披风,“虽然担不起巨石,但如果是担中量的硫石,加以引信延时发作,那又如何?”

    “主上……”

    闻者惊讶地抬头,有些大逆不道地仰头怔怔望着那个仿佛要羽化登仙的女子,竟然说不出话来。

    “论兵数,我方不如楚。论攻防,我方不如楚。论计谋,我方不如楚。唯有奇招,可助我致胜。”

    而无意间被发现拥有强大威力的硫石,将成为日后战场上,明姝手握的无往不胜的利器。

    女子轻轻道:“继续往下研究。”

    “是!主上!”

    朗枫激动得不可自已,甚至藏不住自己对这个智才盖世的少女的仰慕和爱戴,内心呐喊着要永远效忠于这个独立于世的女子,朗声道::“属下绝不辜负主上的期望!”

    “去吧。”青衣女子点头,如胜券在握般轻淡。

    “属下告退——”

    黑影如虚影一般晃过,则隐入萧萧竹林之中,不见踪迹。

    “轰——”,惊雷蛰出,阴云密布,暴雨将袭。

    凉雨逐渐湿透衣衫,明姝转身隐入林间,所过之处,掠过渗骨的寒光,邻近的青竹也纷纷倒塌,“砰,砰”,几只飞禽受惊而尖叫逃窜。

    心中的烦闷,唯有靠剑锋发泄出来,当她能够完全摒弃现下的束缚,才可以冷静明智地决策,步步为营。

    “嘤——”

    刀剑之声,细微如至,劈截地石老树,毫不费力。

    而她的姿态轻盈优雅,伴随着强悍骇人的杀意,肆意地破坏,发泄,漫无止境地挥动长剑,落叶纷扰,风雨同行,却不受其乱。

    不知何时,骤雨初歇,疾风回缓。

    “铮——”,剑重归于鞘,余音嗡嗡,竹林归于寂静。

    已经是卯时。

    她准备回去,没到半路,就遇上了熟人……

    “二叔。”

    “姝儿?!”

    虽然远远便听闻她轻微的脚步声,明远珅还是感觉诧异,“方才大雨,你怎么来这里了?”

    她的外披风已经湿透,毡帽也沁出水露,看样子该是在雨中逗留了许久。

    “快跟我回去,换一身干净的衣裳,以免寒气入体。”

    在男人握住她手肘之前,明姝先一步扣住他的手肘,安静地望着他。她的手背还有未干的雨露,也凉的吓人,明远珅一时间忘记了男女之妨,右手掌盖在那只冷冰冰的小手上,想要传递给她暖意。

    “你打算何时禀告楚王?”

    即使没有完全挑明,明姝也知道对方明白自己的意思,她刚刚已经作出了最坏的打算。

    如果无法避免兵戎相见的结局,她可能会杀了他,这是最坏的结局……

    经她如此一问,明远珅心中的怀疑已经落定,眼前的这个女子,就是远山驻军的主公,他反而松了口气,反问道:“你一直在担心此事?”

    “对。”

    “姝儿……”男人叹了一口气,忍不住将她拥入怀中,任由水渗入自己的衣物,“我绝不会妨碍你。”

    “我同兄长,乃齐国子民,受先帝恩典,而临危受命效力于齐国皇室……”

    明姝稍感惊讶,“皇祖父?”

    “没错。”

    先帝乃是深谋远虑的明君,这件事极为隐密,甚至连当今的齐王也不知晓。

    真的差点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内讧了……

    藏于明姝心底颇为极端的计划随之消散,她却感觉有些小遗憾,说实话,她很想看看他们被囚禁的模样,真是恶趣味。

    她问:“今后,明将军可愿与我同行?”

    国无二君,明姝需要的不是君主,而是臣子。此时她必须明确申明立场,于公事,要有上下之分。

    明远珅无需犹豫,单膝跪地,抱拳宣誓道:“末将,愿为主上效力,鞠躬尽瘁!”

    “好。”

    如同完成一个仪式,她伸手扶他起身,正式将明远珅收入麾下。

    “于公于私,你都是我的二叔,以后不必如此。”她并非忘恩负义之人,原本危险的形势在半刻以内反转,她的阵营又收入一名大将,明姝心中的沉重一扫而空。

    伸手抹去男人脸上的雨露,青葱玉指贴在他的皮肤上显得格外雅致,而他们两个人离得如此近,女子的面容藏在厚重的毡帽下,好像独奉与他观赏,原本幸苦压抑在心底,不该昭示的感情在这短短的瞬间倾泻而出……

    忘了何时何地,只知他受到了蛊惑,想吻一吻她。

    男人缓缓低头,而美貌的女子没有回避。

    “姝儿——”

    石阶上传来脚步声,暧昧的气氛戛然而止。

    明远珅掩不住感到失落,而明姝则如没事人一样,转身就走下石阶与来人相迎。

    “阿爹。”她道。

    来人是明远岑,他穿着朱黑色的朝服,只是发冠整好,迈步向前自然地拉住她的手,“姝儿,我四处寻不到你,没想到你果真在竹林。”

    “王后下懿旨宣你入宫……”

    未等说完,他就皱起眉,“你身上衣物都湿透了,赶快回去泡热浴更衣,若是染上风寒要难受……”

    两人走远,隐于一角的明远珅才出现,远远望着模糊的人影,他也无法解释自己为何想要躲藏,就像密会情人一般……

    宝瓮热泉,烟雾弥漫。

    锦花荡漾开去,贴附在美人背上,香气幽袭。

    “姝儿?”

    门外有人声,却并非婢女。

    沐浴在热汤之中的女子合眸休憩,只道一声:“进来。”

    那人推门而入,却顿在原地,不敢靠近半步,犹豫半响,明远岑还是将刚刚煮的祛寒茶放置于木桌上,“此茶虽苦涩,却极为见效,稍后姝儿记得将它喝下……”

    “阿爹帮我拿过来可好?”

    她问。

    不为勾引,她有事情要问他。

    好像受热泉感染,男子忽然觉得心神不定,还是没有拒绝她的请求:“……自然。”

    她靠在池壁上,他跪在热池边,在明姝看不到的地方,稍稍地放宽了心中的枷锁束缚,满腹爱恋就由那一处缺口溢出,化作无形的烟雾,缠绕在两人之间。

    接过那盏热茶,面不改色地将苦涩带甘的药液喝下,明姝循环渐进地问道:“阿爹觉得如今楚国有何忧患?”

    明远岑回答道:“外无强敌,但恐弱敌联手;内朝安稳,但恐奸人作乱。”

    捋一拨清水泼身,女子并没有回头,而是不急不缓地说道:“如今楚王瘫痪难醒,多得阿爹和二叔将内廷制服妥帖,不过若说‘奸人’……在阿爹心里,谁是那个‘奸人’呢?”

    “纯夫人一党。”

    纯夫人极有可能是导致楚王瘫痪的主要黑手之一,加上她勾结朝臣,暗中动作频频,心谋不轨。

    然而那些目光短浅,小打小闹的货色根本就不值得让明姝费心费力去对付,她笑了笑,继续问道:“那王后呢?又或者说……我呢?”

    男人怔住,在她转身之时愣愣地望着她满含笑意的眼睛,就像星宿一般美好。

    “姝儿……你是……王后效命与你?!”

    “对。”她回答,“是我。”

    “你要楚国?”

    “先拿下楚国,再谋天下。”

    你会怎么做呢?

    “我可助你。”

    不愧为万人之上的宰相,明远岑很快就理顺思路,将多年以前自己制定的计划方向完全改航,“我可助你,姝儿。”

    如此一来,明姝的心头大患也解决了,只有明氏兄弟成为她的人,为她效力,拿下楚国所耗费的时间和财物,就大大地缩短,由她计划的五年缩减为一年。

    而于私情,明姝也不必“忘恩负义”地对这两个男人做什么了。

    她温热的手掌贴在他的左脸,笑道:“欢迎……”

    我的宰相。

    作者的话:

    我没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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