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得了救命粮的那天晚上,小满做了一个梦。

    梦里锣鼓声喧天,一对穿着红喜服的新人,被许许多多的人簇拥着朝前走。

    开始时,他只看得见背面。

    后来不知道怎么着,那新嫁娘忽然回了一下头。

    竟是水杏。

    她脸上嘴上都搓了红艳艳的胭脂,没了平日里的苍白和弱气,笑得也如花儿一样明艳照人。

    只一眼,他的心就沉落到了谷底。

    他在人群里拼命挤着朝前,刚离她近一些,就被挤得一把跌坐在了地上。

    他记得她答应过他不再嫁的,他冲着前面大声喊,“骗子!”

    除了她,那些人都齐刷刷回了头来盯着他,连那新郎官也回了头来。

    新郎却不是别人,正是那位梁家三少爷。

    不知什么时候,柳嫂也到了他的边上,拿手指一下下的戳着他的额头,“你这小子,怀的什么恶心肠,她不嫁,难道就这么一个人耗到老死吗?”

    那些盯着他看的人也都纷纷赞同地点头。

    小满心一横,忍了眼泪回她,“不是一个人,还有我。”

    不料柳嫂却哈哈大笑起来。周遭的人附和着她,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那粱三少爷也笑,边笑边摇着头。她终于又回了头来,却拿手绢捂着嘴,眼睛弯起,分明也是在笑他。

    小满一急,喉咙口一紧,生生哭醒了过来。

    这才发觉是个梦,他有些臊似的止了哭,不料却对上了她忧心而关切的眼晴。

    她也醒了。

    小满故作无事地说,“只是做了个噩梦,不要紧。”

    她看着他,还是伸手,安抚似的轻拍他的背。

    他刚止了的眼泪差一些又泉涌出来,他硬忍住了,开口问出来的,却是一句自己都没有想到的话。

    他问,“你喜欢……梁家三少爷吗?”

    水杏一怔,睫毛垂下,灯下乱飞的蛾子一样无助地扑闪着,脸也慢慢红了。

    小满急了,一下子从被子里坐起,皱着眉,直直盯了她的脸,“你真的喜欢他?”

    水杏这才回神,急忙摇头,红着脸拉他躺下了。

    她也不过只有十八岁,如果出生在个好些的人家,自是也会有浮动的情愫和念想,何况这三少爷一表人材的,人又是这般好。

    可是,没有如果的。她这样的人,除了感激他的大恩大德,其他的,哪怕只是想想,都是没有资格的。

    小满半信半疑看着她。

    水杏笑了笑,又定定地摇了摇头。

    男孩紧张的神情略微松动下来,他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你以后,也不要喜欢他,好不好?”

    他虽然这么问,其实却有一些心虚,多少也觉得自己的要求有些无理取闹。

    但她还是纵容而温和地笑着点了头。

    小满索性更无理取闹地伸了小手指,在被子里轻而强硬地勾住她的,嘴里说,“那你和我拉勾勾。”

    水杏随了他,和他小指对小指地扣在一起勾了两下,小满又把五根手指都勾住了她的,掌心也和她紧紧贴着,身子自动挪过去,整个人又蹭进了她怀里。

    他又说,“以后,我也去找活干。我们一起……把欠人家的还了,好不好?”

    她心里明白,在这种时候欠粱三少爷的并不只是一些粮,而其实是两条命,永永远远也还不清的。

    然而,她还是点了头,安慰着小满,也安慰着自己似的。

    男孩这才终于安心地闭了眼,心无旁骛地沉沉睡去。

    ******

    梁三少爷拿来的粮食,原本是只够吃两个月的,但他们却都饿怕了似的,还是一天两顿掺合着野菜,极节省地吃着。

    这样子克扣着嘴和肚子,两个人靠那一点粮,硬是从春天撑到夏天,只有在五月份末,小满满十二岁那一天,水杏特意为他擀了一顿生日面。

    然而,夏天过去了,粮终于也所剩无几了,梁三少爷却始终再没来过。

    初秋,眼看着又要挨饿时,倒是柳嫂带了少量粮食来了一趟。

    她说他们实在可怜,但她自己家的境况也是在熬一日算一日,年景实在太差,梁家已把不少帮佣和长工都遣了回去,她也被遣了回来,一家子是在坐吃山空,所以倾囊也就只能给他们这么些帮助。

    她又说,前阵子,梁三少爷私自上街赈粮,惹得大奶奶大发雷霆,把他软禁在了祠堂里思过。原本九月初他要回北平读书的,大奶奶也不许他去,说他“读书把脑子都给读锈了……”

    柳嫂边说边是叹气,唏嘘不已。

    送走了柳嫂,水杏黯然地低头,小满也不吱声,两个人在同时,都明白了一桩事情:从今以后,是再不能够从任何人身上获得任何指望了。

    能不能够从这场饥荒里讨到活路,只有看造化,看时运。

    柳嫂施舍的粮食勉强只撑过了一个秋天,饥饿这个好像永远都摆脱不了的魔鬼很快又一次卷土重来,这一次,却比之前更猛烈,更绝望。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就连野菜都日益稀少,往往费了半天气力,只能找到一点点,于是,连称不上是菜的,只要是吃了不会损害到性命的草根,草茎,树皮子,也都当成了宝贝一样地往篮子里放。

    那些东西,即使切碎煮熟了,嚼在嘴里也没一点食物的感觉,苦又涩的,极难咽下去,但为了活,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往下咽。

    小满到底年纪小,身体弱,因为长期吃这些东西,发过一次烧之后,就好像一株失了养料的幼苗,一日衰弱过一日,个子还在长,削尖的小脸却像张白纸似的被抽掉了所有血色。

    开始,他还总逞能,坚持着每天和水杏一起出去找吃的。深冬的某一个早晨,刚一站起来,他的人就好像失了支撑的骨架一样,软软的倒了下来。

    小满躺着,高热低热不停循环着,怎么都退不了烧,意识一会清醒,一会迷糊,最后完全的昏睡了过去。

    水杏知道,小满……是快要饿死了。

    她饿得也几乎只剩了半条命,跌跌撞撞着,把整间房子都翻遍了,却寻不来半点能够救他的食物,只有徒劳哭着,握着他的小手不停替他暖着。

    门是这时候被敲响的。

    最初听见时,水杏还以为是幻觉。

    她木然地止了哭,那敲门声却一下下的,还在持续。

    她这才回过神来,像个行尸走肉似的挪着步子去开门。

    门外,立着一个男人。

    她没看清楚脸,却先盯住了他手里拿着的,用纸包住的几只馒头,眼神不复往日的柔和,好像是急于捕捉猎物好回去哺育饥饿幼兽的母兽一样,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渴望。

    他刚开口说了个“我……”字,她已迫不及待地伸了手去夺馒头。

    他却早有防备似的把手藏到了背后,仿佛有些怜悯般地盯着她笑,“呦,都饿坏啦?”

    水杏这才把视线移到了他的脸上。

    原来是柳嫂的儿子,铁成。

    铁成自己都饿得面黄肌瘦,一副颧骨高高耸起,痨病鬼似的,却还故作着潇洒似的背着手先进了屋,四下里看看,没看见小满,便笑道,“那个小鬼呢?已经饿死了吗?那正好……”

    水杏没听见似的,眼框泛着红,仍只盯着他手里的馒头。

    铁成到她身边,故意把纸袋朝她一递,笑着道,“你放心,我过来,就是给你送吃的……”

    水杏刚伸手要去拿,铁成却突然反手摸上了她的手,水杏一惊,好像如梦初醒一样地急忙挣开,铁成的手却像一把铁钳似的死死扣着她,他的声音暧昧地压低了,“你就让我一回……就一回……馒头……吃的……什么都给你……”

    她眼巴巴看着那掉在地上的纸袋里露出的馒头,眼前浮现起小满饿得奄奄一息的脸,仅剩无几的气力好像被一点点彻底抽干了似的,终于闭了眼,认了命似的不动了。

    铁成大喜过望,顺手就把她靠墙按在了地上,哆哆嗦嗦地摸着她的脸,又哆哆嗦嗦地去脱她的衣服,喘着粗气,连嘴里发出来的声音也是哆哆嗦嗦的,“你不知道……我想了你多长时间……我那婆娘……算什么婆娘……”

    突然却被一声微弱,死气沉沉的“滚……”打断了。

    铁成本能惊诧地回过头去,水杏也睁了眼。

    只见少年虚弱地支撑着,双目赤红,像个鬼似的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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