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聆从那大殿之后走出来,长白道袍上沾着血迹,也不知道是在此地等了多久了。

    孟长青的脸色当时就变了。一直神志模糊的吕仙朝却在那一刻忽然想通了一件事,在蜀地宁城外,他曾经救下过一条奄奄一息的白色蟒蛇,那蟒蛇体型不大,也就两指粗,困在沼泽中,半个身子都腐烂了,他将那条蟒从沼泽中捞出来,随手扔了点长白带来的草药,那蟒蛇吐出个什么东西给他,他没留意。

    是铜板。在传说中,蜀地有巨蟒能够预知未来,喜欢吞金,一度遭到诱猎,几乎绝迹,最终变成了乡野传说。吕仙朝看着那颗硕大的白蟒头颅,至此终于明白了什么,他开始浑身震颤起来。

    孟长青与吴聆隔着那满地诡异的蛇尸对视了一阵子,煞气扑在脸上,孟长青忽然一把抓过吕仙朝回头往外跑,脚下的雪瞬间飞了起来。

    吴聆站在原地没动,没出声,也没去追,天光落在那雪地里有如佛光,蛇的尸体堆了一地,像是某些佛经上的故事。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

    一瞬间,地上的蛇全部变成了死去道观修士的尸体。

    孟长青带着吕仙朝往前飞奔,那些吹拂到他脸上的雪逐渐化开,变成了点点猩红的血。周围的一切也在变化,原本空旷的山林化作吴地的街巷,树木化作屋宇,鸟兽化作百姓的尸体,白昼变成了黑夜,斗转星移间,脚下的泥泞山道在踩下去的一瞬间变成青石板,溅出水花来。

    孟长青要拼命克制才能让自己不继续颤抖,他用力地抓着吕仙朝,几乎用上了毕生的力气在幻境中飞奔。

    吕仙朝感觉到孟长青在剧烈地颤抖,即便是当日在西洲城面临那诡异的菩萨和咆哮不尽的魂河,孟长青也没有露出过这样的神情,他几乎彻底崩溃了。这街道似乎没有尽头,无论怎么跑都是那几条巷子,御剑也冲不出去,孟长青眼中绽出金色的雾气,滂沱血雨,怨灵哭嚎,人间化作了炼狱,他们被困在了其中。

    吴聆没有追上来,两人跑进了不知是哪里的巷子,四面都是路,却就是没有尽头。孟长青正在寻找着方向,忽然身后的吕仙朝一口血喷在了他的肩上,孟长青立刻回头看去。

    两人在巷子里的角落停下,孟长青低下身查看吕仙朝的状况,伸出手给吕仙朝输灵力,他完全控制不住力道,吕仙朝忽然反手按住了他,“没用了,我活不了了。”

    孟长青什么都没听见似的,继续抓住他的手强行给他渡灵力。

    “你别管我了,你跑吧,否则我们俩都要死在这里,你看他们都死了。”阴云似的血雾笼罩了整个古城,两人脸上都凝出血珠,吕仙朝猛地朝着他吼道,“走啊!我说了别管我了!”

    “你闭嘴!”孟长青猛地抬头看着他,一把用力地按住他的脖颈,双眼通红,“你听着!不要相信看见的任何东西,只相信你自己,往前跑!别回头看!”

    吕仙朝是第一次看见孟长青发疯,望着那张满是血的脸,他显然被震撼住了,“没用的。他根本就是魔物,他会杀了所有人,我们跑不出去。我快死了,孟长青,我已经被邪术毁了,你看不见吗?我活不了了。”吕仙朝说出最后几个字的声音,声音几乎低得听不见,他也要崩溃了。

    “回长白去找你师父。”孟长青低声对着他道,“别怕,往前走就好了。”

    说完这一句,孟长青忽然起身,大雪剑脱鞘而出,他执剑沿着来路往回走,血雾一瞬间涌向他,吕仙朝眼睁睁地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巷子尽头,过了很久,他才终于爆发出了一声极为痛苦的低吼声,整个巷子里回荡着他的悲鸣似的吼声,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地上爬了起来,逆着血雨朝着与孟长青相反的方向走去。活下去,不知是谁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回响,他要活下去,比这些人活得都久。

    幻境与现实交织,数不清的尸体躺在路边,雪将化未化,和血水糅做了一团,大多是吴地修士的尸体,余下的是吴地百姓,全都是一剑毙命,沿途是吕仙朝留下的煞气,孟长青每走一步,怨气化作的血雾就在他的脚下缓缓滚动。

    孟长青的神情越来越悲戚,直至无法自抑,他在血雾中飞奔起来。他回到了那个道观,果然在那里看见了依旧站在原地的吴聆。幻境笼罩着整个吴地古镇,黑暗中,地上尸体又化作了蛇,绵绵的雪又落了下来。这是玄武的道术,还是他当初亲自教吴聆的。他学了这么多年,也只能够用幻术化出人物,吴聆却造了一个幻境出来。

    冰天雪地中,巨蟒的头颅躺在地上,吴聆站在荒废的道观中看着那堵墙,墙上挂着一副巨大的画像,画得是道宗修士降妖除魔的神话传说,道门中多得是这样的传说,大家都是听这些故事长大的。

    孟长青握紧了手中的大雪剑,转瞬间,蛇、道观、画像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他与吴聆两个人。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孟长青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他似乎是极为崩溃,最后几个字低不可闻,“究竟是为什么?”

    和吴聆相比,提着剑歇斯底里、浑身是血的孟长青看上去更像是一个魔物,而吴聆哪怕是浑身鲜血,也像是佛经里割肉饲鹰的一尊佛。

    若非亲眼所见,孟长青真的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实发生的,他问吴聆,“为什么?”一直没有听到回答,他逐渐从崩溃中平静下来了,抬起了手中的大雪剑。

    高空中有雪飘落下来,寂静无声。

    “人是你杀的,对吗?我再问你最后一遍,究竟是为什么?”

    吴聆终于道:“这世上哪有这么多为什么?善恶原不过人的一念之差,除西洲城百姓外,其他人确实是我杀的。”他回头看向孟长青,却在看清孟长青神情的一瞬间忽然就没了声音。

    孟长青的身上一点也看不出来曾经玄武剑修的样子,血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他的脸上是全是痛苦与崩溃,哪怕他自我克制到了极点,也无法完全掩饰,他真的在竭尽全力控制着,眼中有猩红血光在闪动,可依旧是无法言说的痛苦。

    吴聆站在原地许久没说话,幻境中雪陡然大了起来,将一切都覆没了。

    怜我世人,爱憎怨会,不得解脱。

    孟长青问道:“你对得起你师门与你死去的父母吗?你收手吧,收了幻境,放吕仙朝走。”

    “吕仙朝必死无疑,他不能够活着。”

    孟长青望着吴聆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的觉得,人活着真有如入恶鬼道。玄武的幻术,他自然明白破解之法,杀了施术者,幻境自然破解。终于,他扬手一剑朝着吴聆劈了过去,大雪剑气汹涌澎湃。吴聆站在原地不动,道服与头发一齐吹了起来,他的眼中倒映着那粲然剑光,一切光亮都湮灭在他眼中,降魔剑破空而来,落在了他手上,他抬剑挡了下,天地间风起云涌。

    两人从未交过手。孟长青被压制得死死的,在那剑光与灵力交织的漩涡中,他隐隐竟是有入魔的征兆,黑暗深处有书页翻动的声音响起来,早就被封印的记忆重回脑海,几个回合过后,大雪剑气竟是在某一瞬间压过了吴聆的降魔剑气,孟长青身影一闪,人出现在吴聆的身后,眼见着要一剑将吴聆的头颅斩下,吴聆却忽然停了动作回头看他,鲜血从吴聆的脖颈涌了出来,大雪剑在最后一个时刻猛地悬停,两人都停下了。

    吴聆感觉到抵在自己脖颈上的剑,许久才问他道:“为什么不杀了我?”

    孟长青终于控制不住地流露出崩溃情绪,他握剑的手最先颤抖起来,紧接着整个人剧烈开始颤抖。

    “都是假的,是吗?过往一切都是你假装出来的,根本没有什么大道孤独,也没有什么长白当兴,从一开始你就在装,骗过了所有人,如今还要将这些嫁祸给吕仙朝,你还要继续装下去,是吗?”

    吴聆只是望着孟长青,明明是孟长青的剑架在他的脖颈上,孟长青的表情却好像是要与他同归于尽,一个个口口声声骂着魔物,可如今谁都比他更像妖魔。道门创立伊始就立下道门弟子不得滥杀的规矩。所有剑修都铭记于心,杀人时不能带有情绪,只为了替天行道。愤怒、嫉恨、恐惧,杀心妄动,剑上染了血光,道心蒙尘,注定堕入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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