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红袍僧人出现在巷子里,他赤着脚走在雪地中,整张脸都埋在兜帽里,手腕露出的苍白皮肤上有着骇人的瘢痕。他看上去是那样的羸弱,走了不知多少漫长的路,才终于来到这里。他穿过镇子的时候,善良的东临姑娘瞧见了这红袍的老人,塞了他一件半旧的棉衣,走了。

    此时,红袍僧人就裹着棉衣团坐在那河边,头被包得严严实实,浑身都是冻得像铁石一样的雪渣子,他低低地为善良的姑娘唱着祷祝的歌,声音轻到几不可闻。他病的快死了,谁都看得出来。

    吴聆御剑停下,冰冷的河水倒映着两人的身影,吴聆望了一眼,河水中,兜帽下,那红袍的僧人脖颈上露着一头蛇。菩萨宗行蛇尊者,传闻中,地狱的烈火里生出的菩萨。

    那红袍僧停止了吟唱。

    吴聆道:“你们是真的不怕死。”

    那红袍僧抬头望向玄武群山,玄武八百里山脉,这是玄武最偏的地界,连烟霞都罕见,可见并没有得什么天地福泽,也不见什么道门金仙,他低低道:“这里的雪没有记忆中的寒冷了。”那声音听不出任何的畏惧或是不安,说着话的时候,他手中又落了一把雪子,“第一次见到您,您和我想象的有些不一样。”

    这魔物快死了,只是走到了东临,就耗尽了他的生命,余下一点微弱的气息,甚至禁不起一阵风吹。吴聆没有动手杀他。他能看得出来,这群来历不明的魔物在追随自己,他们孱弱到能被一个孩子随手杀了,却依旧前赴后继地来到他的身边,死在他的身边,像是一场朝圣。没人知道他们是什么,没人知道他们想要什么。

    他们中的上一个人,因为预言中杀了他的人会出现在西洲城,于是蚕食了清阳观镇压的残魂,血洗了整个西洲,将近二十万人死了,猩红的血灌满了寒江。

    而眼前这一个,跋涉千山万水来到此地,以死亡为代价,只是为了见他一面。吴聆看了过去,红袍僧抓着那把故乡的雪子,慢慢地就绝了气息,死了。

    吴聆心中生出一些怪异的感觉,他已经很多年没有七情六欲的体验了,可他此时望着那具冰凉的尸体,却生出了一种类似于共鸣的感觉。他在这具尸体上看到了自己的结局,让他陡然从刚刚那种幻境似的生活中清醒了过来。

    他这一生,一直有如孤身行走在黑夜中的雪原,周身唯有冰雪与风暴,他曾经试着喊过,却没有任何的回声,黑暗中真的没有一点光,黑暗中什么也没有。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然后有了他,无法欢笑、无法哭泣、无法叫喊,生我何用?灭我何用?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佛听见了,佛来了,佛说,我即炼狱。

    那具冰雪中的尸体化作了一滩血水,留下两颗蛇眼化作的石头,有光照耀出来,空中出现了一副景象,这就是他要告诉吴聆的事情。

    一切回到了西洲城的那个夜晚,孱弱的红袍僧低身跪在吴聆的脚边,低低说着什么,月光照着小河,在巷子投下的阴影处,一个黑衣的少年抱着个球状的东西,侧着耳朵听着他们说话,黑暗中,少年的眼睛像是猫的一样,碧幽幽的,他一直听了很久,忽然他好像听到了什么令他诧异的事情,手中的球差点脱手而去。

    吴聆一直看着那幻像中的一幕幕,至此眼中才有了波澜,他低声念了个名字,“吕仙朝。”

    在那个夜晚,吕仙朝听见了,也看见了,命运就如同那个绣球,轻轻滚落到了少年的脚下,他捡起来了,却还没有意识到。

    幻境消散了,地上的血水已经被雪覆盖,白茫茫的一片。

    命运的大河终于奔流起来。

    吴聆转身往外走,刚走出去两三步,他停住了脚步,山林中除了落雪外听不见任何的声音,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中的光动了动,“别再来找我,这是最后一次,下回我会直接杀了你们。”

    空中不闻任何的回音,吴聆继续穿过风雪往前走。

    第82章

    吴地柳州城。

    吕仙朝正坐在一个酒楼的二层楼里吃东西,忽然他似乎察觉到什么,往窗外某个方向看了眼,那是条狭窄幽暗的小巷子,正对着大街,空无一人。吕仙朝近日近日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感觉好像有人在跟着自己,可仔细去查,却又什么也没有。吕仙朝收回了视线,若有所思,店家亲自上楼来给隔壁桌的几个修士布菜,吕仙朝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他听着隔壁那桌人谈论许多天前拯救西洲城的三个少年剑修的事迹,神色忽然有几分说不上来的古怪,又有些状似不在意的得意与受用。

    这些日子他没少听见这些传闻,他也没想到孟长青与陶泽这么够意思,当日那景象谁但凡长眼的都看得出来,是他们三人联手用邪术杀了那邪物。可孟长青与陶泽却说,那煞气是邪物身上的,当时他们三人利用引那邪物陷入混乱,借力打力,再用白露剑将其一击杀死,而他则是被煞气冲入寒江,至今生死不明。如此一来,他被撇得干干净净,反正宗旨就一句话,就不管什么事儿全都往那邪物菩萨头上推就完了。

    如今道门处处都是他的少年传说,只要他不再出现,谁也不知道他曾经修炼过邪术,他想过什么日子就过什么日子。吕仙朝想起孟长青那张永远拧巴的脸,觉得孟长青替他一个邪修遮掩,一定让他饱受良心的煎熬,毕竟人家自诩道门真仙首徒、正派人士、道门秩序维护者,天下邪物和妖魔的公敌,百姓的守护神……

    吕仙朝觉得孟长青这人挺搞笑的。他起身结账,在柳州城里没头没脑地晃了一天。到了傍晚,他路过一家开在偏僻巷子里的客栈,索性就进去住一晚。

    客栈半掩着门,门口挑挂着盏昏暗的灯,吕仙朝刚一进去就感觉到了异样,他推门的手还放在门板上,一丝丝的凉意往手腕上走。吕仙朝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眉头轻轻一挑,下一刻他一把将门推开了。

    “有人吗?住店。”

    客栈中什么人也没有,桌椅板凳叠得高高的,他的声音孤零零地在其中回荡。吕仙朝站了一会儿,又回头看了眼那客栈门口的灯笼,原本红色的烛光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幽暗的绿色,看上去像是两团鬼火。他站在原地一会儿,没回头,进屋上楼,在步上楼梯的时候,他忽然不屑地轻笑了下,“找死。”

    有无数的蛇从客栈的各处缝隙里爬出来,打着结缠绕在房梁上,竹子上,窗棂上,密密麻麻,天花板上都是紧紧缠绕着的蛇,碧绿的、莹白的、漆黑的、红白相间的。

    吕仙朝继续往楼梯上走,长白仙剑随意地落在了他手中。

    当晚,有三个人同时从睡梦中惊醒。

    吴地画屏乡,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猛地睁开了眼,她浑身都是冷汗,大口地喘着气。

    药室山,陶泽趴在药典上猛地惊醒过来,案头点着的灯烛几乎让他分不清刚刚是梦境还是现实。

    放鹿天,孟长青瞬间在黑暗中睁开了眼,未点灯的屋子里什么光也没有。

    他们做了同一个梦。吕仙朝死了,死状极为凄惨,无数的蛇盘旋在他的周身,鲜血流了一地,吕仙朝痛苦地嚎叫着,挣扎着用尽全力朝他们爬过来,嘴里不停地喊着两个字,“救我。”那一幕太真实了,好像吕仙朝真的哭嚎着惨死在了他们眼前一样,从梦中惊醒后,三人全都是惊魂不定。

    次日,孟长青还是有些恍惚,想着昨夜那个古怪的梦。和普通人不一样,道门修士很少做梦,除非是心境发生了变化,投射到梦境中。然而他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梦见吕仙朝惨死在他面前?按理说,他与吕仙朝萍水相逢,因为一次意外而生死与共,然而吕仙朝是邪修,他是道门中人,西洲城一别,此后应该再无交集,为何忽然做这种梦?他有些想不明白,却能察觉到一股不祥的征兆,正思索着,门被敲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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