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不断地呼气,吸气,直直望那片树荫。他的手就搭在车门把手上,最后却缓缓上移,握住了车窗的摇把。

    玻璃升了起来,车子也又往前开了几米,闷热又一次包围了他。

    三天之后李白到达德江,又过了的大概一周,他从当地人那里打听到了红面具的消息,具体到他的“道场”在哪座山哪个村,该往哪个方向走才能找到。他庆幸当时路边的自己没有下车,没有被动摇。让人惊讶的是这边类似的红面具还有不少,是从当地那种叫做“傩”的传统戏剧里演变出来的,连纪念品商店里都有差不多的售卖。还是那位“特朗普”帮了李白一把,有个大仙,美国总统都信他!这么问问老人,很容易就能摸到门路了。

    那道场实在是隐蔽,那片山地也的确是崎岖,进去之前李白把手机卡拔了出去,拿口香糖裹着,又拿打火机烤了烤,丢进了垃圾箱。手机也还原了出厂设置,删掉所有APP,更清空了通讯录和聊天记录。到了这个份上,他不想拖累别人,如果被杀了,对方没法翻他的手机寻仇,如果成功杀了人,接着落入法网,他也可以放心大胆地说一句“我没有同伙”。

    这也是实话。

    那座山夹在两列山脊之间,是比较矮的一座孤峰,一天开不过去,李白也不敢借宿,只得在车里过上一夜。他把车子停在离村庄比较近的避风处,旁边留出的空位还够一辆车通行,喝了点药裹上外套,这就准备睡了。已经连日下了半个月的雨,把路都泡烂了,八月底,空气就被浸得湿冷如冰水,他这件卫衣快要不够用,嗓子也没好,于是自己会不会因为憋不住咳嗽而耽误事就成了李白入睡前的自问自答话题。

    也许是止咳糖浆喝得太多,那天晚上李白半梦半醒之间,又一次出现了幻觉。雨还在车壳上噼里啪啦地打,车里的照明灯却开了,亮得如同白昼,杨剪就坐在副驾驶上,还是听二胡的装束,带点邪气地看着他,却又特别专注。杨剪在笑,问他累了吗?和他说,我们走吧。

    然而当李白伸出手,想要捉那手指,却捉了个空。

    梦醒了,只有雨声是真的。

    李白自己打开了照明,照着昏灯对后视镜仰头低头,仔细看了看自己。他忽然感觉到惭愧,极端的惭愧,他在做什么,他又要去做什么,杨剪知道了会怎么想?如果他活了下来,也没有露马脚,回到北京,把一切告诉杨剪,那人又会不会为他流一点眼泪。现实就是这样惨淡,李白对自己感到无奈,闷头找了这么久,临了马上就要做个了断,却犹豫了。他看着自己的耳朵、眉毛、嘴唇……那些细小又冰冷的闪。他记得哪些是杨剪送的,它们钉着他,让他软弱,踯躅,自我怀疑……让他害怕去做“脏事”,把它们弄脏。

    既然现在走上这条路,什么都不能再去怕了,那就全都摘下去吧。用烟盒装着,李白打开制动杆旁边放钥匙的小卡槽,把它们收了进去。

    随后李白关灯,又裹上卫衣,准备再睡一会儿。山影幢幢,在他身畔,一如万年的鬼,他听着这豪雨中依旧死寂的夜,毫无困意,也没有时间流逝的感觉……直到耳边隆隆。

    是打雷吗?

    不,离得更近。

    近……是

    在逼近吧!在那短短几秒李白甚至能感觉到地表的震颤,什么东西狂奔过来了,霎时间从上至下铺天盖地,带着汹涌的巨重!

    泥石流。李白脑海中闪过这三个字。接着前方的路就传来震响,不知是否砸了石头,大概是不能往前开了……那就只能调头向下,车跑得过山洪吗?如果山体冲上山路,抑或山路直接垮塌,他所在的这辆车没了立足的地方,结果必然是滚落,而在那么大的冲力之下就算不挤压变形爆炸,也会被泥水砂石所淹没,开门都难,没有人来救,他就只能憋死了。

    跑出去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李白镇静得出奇,当即推门而出,刚刚退后几步,车灯还没自动关上,一块巨石就“砰”地砸上顶盖,紧接着是更多,灯光很快就被洪流推远了,车身节节败退地滚落山破,哗啦啦的,好像有很多树被砸断……又是“砰”的一声,它爆炸了。

    身后火光四起,李白没有眼睁睁去看,他已经跑了很远,耳膜还在嗡嗡地响,脚下的路也化成了泥……

    他意识到,自己要被追上了。

    冷水冻住了脊梁骨,脚也被粘稠所纠缠。每一根骨头都酸软。

    这山洪来得太猛,太重,他好像跑不掉了。

    什么都不怕吗?

    放屁吧。

    恐惧密不透风地淹没李白,仿佛只有头脑可以喘气,他被土石重击,沿山坡滚下,他只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块碎石,缩成一团紧抓着衣料拼命捂住口鼻,不想那一点点呼吸的空间被剥夺,脑海里闪出无数面镜子,撞坏了,震碎了,万花筒般的每一个碎面都照出同样的脸。

    也不知滚了多久,多远,全身已被泥水糊住,李白渐渐感觉到静止……好像一个颠覆的沙漏,他已经沉到底部。这是静止吗?真的吗?他好像可以从衣袋里摸出手机,对着Siri,他读出熟背的手机号,拨打失败才想起自己没了SIM卡。接着又按下紧急备忘,李白想说点什么,他说完了,勉强睁开眼,好像可以看到屏幕的亮,可以给这段话写个名字。所有光都有重影,想写我爱你,到底写出的是什么。李白没有力气再去检查了,强烈的眩晕撕扯他头脑的一切活动,只是在想,如果这些都不是真的,还是幻觉……

    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嘴里全是土腥,又好像剩下一点止咳糖浆的味道,从眼睛到脑门都很疼,像在流血。杨剪又来找他了,把那些碎玻璃拼起来,圆成单独一面镜子,映出清晰平滑的面孔。在他漆黑的视线中,杨剪亮得像弯明月,还在问他累了吗。

    累了。是真的,很累很累了。

    李白很快就昏了过去。

    有时候接受死亡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困难,而在接受之后,又得知自己还活着,先前的秘密都变得赤裸裸,这才是真正的挑战。李白醒时正听到床边帘子外面的通话声,是个南方口音浓重的男人,也许是医生,正在给人指路。到了贵阳该怎么走,到了铜仁该怎么走……他再熟悉不过了。

    那人还这样称呼对方:杨老师。

    李白顿时头痛欲裂,差点一坐而起,全身却疼得使不上力气。他闻到一股难闻且浓郁的味道,周围有人在骂,问护士跑哪去了,有人在哭喊,求护士轻点,那股潮乎乎的馊味大概来自于他们。他还看到帘子上印的“德江县人民医院”的字样,愣了一会儿,最终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活着。

    这件事被通知给了杨剪。

    本以为那人听见自己没有大事,不是活不下去了,还会继续陪自己维持那个约定。他已经失败了吧,他什么都没做成,还倒霉撞上天灾,连车带行李全都没了,都是因为他磨磨蹭蹭错过了时机!那又哪来的理由和资格?他宁愿杨剪充耳不闻。

    也不要看他的狼狈。

    可杨剪真的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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