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人人想要吗?

    已有五年过去,一罐灰渣罢了,也不知跟着洋流循环到了哪里,会是什么样的天涯海角。如果海足够广,是否杨遇秋也算环游了全世界?

    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

    杨剪也承认私心,他不想在姐姐的坟前烧纸,年复一年,无言以对,所以干脆不买墓地。杨遇秋到底喜欢哪一种呢?他替她做了决定。那点遗骸可以说是消散殆尽,再无行踪,却又可以说是遍布在天地间,他不想祭拜,但为什么又回来了?依然没有答案。

    杨剪爬上曾经爬过的山丘,面对朝阳和成群的渔船,他戴了合适的眼镜,比那时眼睛刚刚坏掉看得清楚了不少,拍摄下来,却没有把它留住的冲动。他又走到曾经走过的海边,挽着裤腿踏入冰凉的海水,追逐退后的潮汐。

    同样留不住海。

    生日过去了,中秋也过去了,他告诉那片海,自己结束游荡回到了北京。他还告诉她赵维宗现在过得很好,前几天见面,那人刚从北极度假回来,手上多了枚戒指。

    他也很想问问,试图把一件事彻底忘记却屡屡失败的时候,你们鬼会选择怎么做?可能鬼是没有记忆的吧,也没有这个烦恼。

    杨遇秋说不定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了。忘不了的是活着的人。

    海水只是轻轻拍打,抚平细沙,包裹他的脚踝。

    没有等忌日过去,杨剪就走了——他这趟回来本身也不是为了祭奠,房东还打来了电话,说有人也想租他刚打理好的那套房子,二十多岁,男的,单身爱干净,既然他一人住太空,就想问问他有没有合租的意向。

    真是个离开的好由头。

    在电话里杨剪没给答复,只让那人先等等。黄金周早就没了车票,飞机也只剩下零星航班的头等舱,他还是回去了,和那人见了一面。

    是个搞艺术的,刚从美院毕业,准备在鼓楼那边开文身店,愿意跟他平摊房租。

    他随便找了点理由推拒了。

    房东得知以后,似乎觉得他有毛病。

    杨剪倒是挺喜欢这种漫无目的的感觉,一个人待着也是舒适的。北京四处拆拆建建,大变了模样,回来了这么久他才有空好好看看。他暂时不准备去任何地方面试,试着早睡早起,不太顺利,开始给自己买菜做饭,有时候难以下咽。他也买了很多就整理自己带回来的考试资料,在打印店讲价,还见了许多曾经的朋友。

    他们都爱说,“你可算回来了。”也都爱说,“这些年过得真不容易。”杨剪总是一笑了之。说完常规的,有的人会装作其余什么都不知道,但也有些关系近的,比如罗平安,在问完他大老远跑浙江野什么去了之后,会问起李白。

    杨剪往往回答:和平共处。

    这段关系究竟是怎样,既然那人已经帮他下了定义,他也没什么非要纠正的,是远是近,对人对己,他都习惯来去自由。

    他认为自己就要这样度过小长假,接着再度过更多的日子了,“天天快乐”了吗?杨剪不想自欺欺人。关键在于他本就不觉得人活着是为了快乐,没有那种无谓的期待,就很容易获得平静。

    然而,前夜,他独自待在空空的屋子里缝扣子,面前的盘里煎糊的蛋饼已经放凉,电闸突然跳了,指尖不免被刺破。

    没有着急去修,他靠着墙,听楼上的邻居从饭后就开始发火,摔杯摔碗摔椅子,把孩子打得哇哇大哭。

    他又收到了李白的短信。

    今天见一面吧。

    李白还惦记着他的礼物。

    不好意思,我有点事。

    这是真的。

    杨剪把这八个字发出去,手机屏幕上沾了点血,一抹就稀薄。

    然而现在李白还是出现在他的面前,从那片模糊的阴影,到他手下,笑着,咳嗽着,和他说话。从腰肢到脖子都是那么柔软,眼睛闭上了,睁不开了,烫黑一块的手握上他的腕子,往下压,好像在要他更用力一点。

    我爱你。

    李白是怎么把这三个音节发出来的。杨剪以为他会哭会闹会把酒泼在方昭质脸上,或是再点上一支烟烫自己。可李白居然呆住了那么一会儿,任他拽走,然后告诉他,自己失败了。杨剪的大海蓄了这么久,突然遭遇塌陷,他从那种波涛汹涌中陡然清醒,先是看见海面,再眼睁睁地看它缩成雨后残旧地面上那即将干涸的一小洼,挣扎翻滚,再无法把耳朵淹没。

    可是我爱你。真的听清楚了。

    刚刚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似的,杨剪松开双手,直直垂在身侧,随呼吸起伏。

    “你还好吗。”他问。

    李白粗喘了一阵,呼出的气长长短短,齿间闪动金属的细光,口水跟着咳嗽控制不住地流出来,在这被霓虹避开的暗处,晶亮地挂在嘴角。

    他捂着脖子,有些抱歉地说:“……不太好。”

    “……”杨剪用袖子擦他的脸,掌根撑在里面按实,拭开那些乱糟糟的水痕,“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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