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思吗,”他说,“不是走了,不来了?”

    “以后真的不来了,真的。”李白怔忡道,隔着镜片看那双眼睛里的血丝。

    “愿意来也行,从中午到晚上蹲在那儿盯着我什么都不干也行,你有你的爱好,随便,”杨剪也不躲闪,回看着他,“别他妈大半夜跑到这种路上找死!”

    “……我带刀了。”

    “你知道人家有几把刀?”

    “我知道我很烦人,要是我在这边出事儿了你心里也不舒服,我知道,”李白垂下脑袋,“以后真的不来了,就这么最后一次了,我保证。”

    杨剪气得发笑,他捏着眼角,把呼吸调整平缓,让这种令李白坐立难安的寂静持续了好一会儿。“抬头。”他忽然说。

    李白也不知这是胁迫还是赦免,总之他转过头去,杨剪在泪眼中,已经有些模糊。

    “哭什么。”声音也是冷冷的。

    我也想知道。李白摇着头痛苦地想。

    “白天我以为是幻觉,你老是神出鬼没的,我看到犄角旮旯就有心理暗示,”却听那人又忽然温柔下来,不紧不慢地说,“但我刚才回宿舍,发现我纱窗破了。”

    一个沉甸甸的牛皮纸包被撂在李白脏兮兮的膝头。

    “这什么意思。”问题也砸了过来。

    “你拆了?”李白抹着眼皮,“……我放那么隐蔽,你怎么找到的?”

    杨剪不说话,只是聚精会神地看着他的脸,一种毫不遮掩的观察,似乎,在得到他的解释之前,杨剪也不打算给他一个答案。

    “就是我这几年存了这些钱,打给你的话,你肯定会退回来,”李白咽下哭腔,真诚地说,“所以就只能用这种办法给你,我也不想跋山涉水的。”

    “知道我不想要,为什么还给?”杨剪也真诚地问。

    李白接不上话了,能说“因为我要死了我不放心你”吗?他连个缓和的余地都找不到。

    “你让我走吧。”他手足无措地央求,舌钉在牙套上乱地碰,碰出让他更为难堪的口水。

    杨剪却像是根本没听见这话,也不开门锁,把他看够了,突然极为笃定,挑起他的包带就要把那双肩包拿走。李白徒劳地拉车把手,又死死抱着那背包恨不得缩到座椅下面,却不敌这空间狭小,杨剪压过来,一手撑着车玻璃,几乎要把他整个人罩在身下,那么心无旁骛地盯着他的脸……李白明白,自己已经,完全,走不掉了。

    背包即将被拽离自己的时候,他也松开了手。

    我太倒霉了,我也太蠢,他想,到了最后一次,我还是这样……优柔寡断恋恋不舍,然后留下来,被看透,被拆穿。

    杨剪坐回座位,拉开包链,开始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往外掏,和那一大包钱一样放在李白隐隐发抖的腿上。一盒香葱奶油味的苏打饼干,几个药瓶,一包纸巾,一张用橡胶圈跟身份证绑在一起的银行卡。

    一管还带塑封的润滑油,一盒同样崭新的套。

    他看了李白一眼。

    李白精疲力竭,却勾出点笑容:“别这么看我。”

    “我来都来了,你也看见了,”他又轻轻地说,“要不干脆就,就和我做一次吧。”

    “早就买了,我每回来偷偷看你,都带着,但每次都没拿出来,”这是实话,说说就又想流泪,却又只能强迫自己笑,他试着把杨剪的手按在自己腿上,不让他拿开,“不骗你,每一回!”

    然而杨剪抽回手腕,继续在包里翻找。

    最后剩的两样也被拿出来了,却没再放到李白腿上。两本病历,一厚一薄,一英一中,被杨剪搭在方向盘上端详。

    李白顿时觉得,自己半点力气也拿不出来了。他想瞒天过海的一切怎么在这几分钟内就全都被拉到灯光下暴晒。找个地方安静地死掉这么难吗。还是,这又是他的错,他多此一举,跑到这儿来送给杨剪他不要的东西换取自我感动并被抓个正着。

    他捂住脸,艰难地呼吸,每一页纸张翻动的声响都在像把他往绝路上逼。

    可杨剪那么沉默,越翻到后面,他连气息都变得越低缓。

    好像呼吸对杨剪来说也变成件难事了。

    “挺突然的,”李白心里疼得厉害,垂下手,仰脸盯着头顶的灯,开口说话对他而言就像机械劳动,“其实我就是出国干了个活儿,然后庆功宴,我们喝酒。那种洋酒我没喝过,可能是过敏吧,我昏过去了,被送到医院洗胃。还查了查血,医生说我有好多指标异常,然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非说我可能长了肿瘤,在肝里?但他们说话我也听不懂多少啊,报告更看不明白,继续检查太贵了,我就想着回国再说吧。”

    “然后我就回来了,在网上查,北京什么医院看肿瘤好……”李白看到,检查报告在杨剪手中,也已经翻到中文的那沓了,“后来一上医院就查出癌症,还是晚期,医生说不治的话最多六个月了。”

    “我也不是不想好好治,但我就这么多钱,他们报的那个价格我翻十倍也不够,况且就算治了不也就多活几年吗,”终于说出最难说的那句,“就觉得真没那个必要了。把这些钱拿过来……是我考虑不妥当,但我就那么一天天倒数,越想越觉得你至少是需要我在这个世界上的,现在做不到了,有它们的话,你可能会过得好一点。”

    “也是我自作多情了。”他没有办法了,面对杨剪的缄默,他就像被一条无形的绳子捆在座位上,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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