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控灯灭掉了,李白在门洞口忽然拉住杨剪,错身挡在他身前半蹲下去,“来吧。”

    杨剪倾身挨在他耳侧,摸了一把他的额头。

    “我没发烧,”李白反手拍他,“把你背到车棚我就不干了,主要是新鞋弄脏了不划算。”

    杨剪叹了口气,人好像比鞋珍贵啊,他和李白说笑,却还是老老实实让人背了。也就不到二百米的一段路,李白走得飞快,生怕那股气一松下来,直接来个人仰马翻,越紧张,嘴上也就越闲不住,“哎,你怎么这么沉啊,”他粗粗喘着,小声说,“看起来挺高挑瘦溜一人,比在床上压我的时候沉多了。”

    “压你的时候能用全劲儿吗,”杨剪笑笑的,双手搭在他胸前,扣了起来,“你不会背人。”

    在车站李白改了主意,他拒绝下车,反正时间还早,他要求一块跟杨剪到那高级饭店门口看看,然后换一条公交线路往翠微去。杨剪对此没有意见,不过是把摩托再打着,开过路边的积水继续向前,好像也不怕自己长风衣的下摆溅上泥泞。

    等到了顺峰就是真的要道别了,硕大一块牌匾,汉隶写着“顺峰食府”四个大字,里面是王府似的小花园,再往里才是酒店扁平的建筑,统共只有一层,不收大众客。杨剪被请过来就是跑腿挡酒的,他自己也清楚,提前一个多小时进去张罗杂事等客人也是应该,他仅有的那点自由空间就是他能领着李白在小花园里简单逛一逛,黑黢黢的也看不清什么,只能听见小桥流水。一段石板路的尽头,李白就要原路返回自己走了,杨剪突然拉住他,从风衣内袋里掏出一个小纸盒。

    有液体在晃荡,它沉甸甸的,还带着体温,被放进李白发凉的手里。李白摸到吸管插好,小心地啜了两口,是牛奶,和杨剪同步的温度。他和杨剪说:“我把你喝掉了。”

    “路上小心。”杨剪握他的手。

    “我……不能喝完,”李白的气声神神秘秘的,在笑,“把你喝光,你就没了。”

    杨剪从通明的酒店门口挪开目光,把他往自己怀里拢了拢,鼻尖碰碰他冰凉的发梢,“你不是在说话吗,怎么开始写诗了。”

    他或许只是随便说说,就像李白调侃他,他也总爱拿李白不寻常的名字调侃,好像那两个字有多可爱,多值得关注。但他不知道说了这话,李白怎会舍再走。风衣里的温度多迷人啊。做一个牛奶盒子,也没什么不好。李白沿着石板路慢慢地挪动步子,却没有离开花园,他就近躲在一个假山石后,看着杨剪在门前停了一会儿就走入灯光,几拨几拨的客人路过他,其中有一拨里有李漓的声音。空气还是湿湿的,软软的,有了植物的气味就更像在山中了。

    等他们也走过了,李白就悄悄跟上,他躲在门口的大青花瓷瓶后看见一个娇小的背影,过膝包臀裙,皮草小外套,李漓把头发拉直了,还剪短了些,正好遮住胛骨的长度,瀑布似的轻扫。

    两个学徒派出代表发来短信,白哥白哥地叫。李白蹲进瓷瓶后的阴影,回了五个字:今晚先自学。

    那群人在他低头时没入走廊拐角,抬起头就没了踪迹,在这金碧辉煌中,李白也辨不清杨剪在哪间房里。他甚至连门都看不见几扇,无法进去,也没有理由进去。如果当即变成一条小狗,有气味做支撑,他的迷茫或许还能少一些。到底在看什么呢?他经常这样,在一栋吞噬了杨剪的建筑外,隔着很多砖墙,看,空看,一直看。平平的一层,现在却像是仰望了。

    李白只知道,自己的时间向来是没什么意义的,而这样缺乏意义的夜晚,他情愿如此消磨。

    然而还没磨到一半,差几分种九点,他收到了杨遇秋的短信。

    小白。小白。小白。叮叮叮连发三条。

    第四条她说:你现在住在哪儿?有地方收留我几天吗?

    第五条她说:救救我。

    第33章他不能下跪(1)

    防盗门前的地垫旁边摆了把木头椅子,李白坐在上面,身上套着杨剪落在这公寓里没带走的高中校服外套,蓝黑色袖口已经磨白了,宽大松垮得能包到屁股。

    这么穿倒不是为了壮胆,是有实用价值,长长的袖口里藏的东西他的T恤衫可盖不住,一把刀子,短柄,尖头,就是他一直放在挎包底部用来防身的那把。

    身后,隔了张饭桌还有一条走廊,紧闭房门的主卧室传来杨遇秋的哭声,不甚清晰。这种老房子用的都是实心砖,隔音效果的确更好,但还是不够,李白这样想着,回头大声吼了一嗓子:“别哭了!”

    “小白……”杨遇秋好像呛住了,剧烈地咳嗽,咳嗽的间隙又含混地说了些什么,“小白你别这样,你要干什么呀……”她好像在这么问。

    我要干什么?李白差点冷笑出来,转回头,他继续盯着被自己拿鞋柜、写字台、饮水机、几把实木椅子抵住的防盗门,不发一语。我要干什么都是你逼的,他想这么跟杨遇秋说,但他又懒得解释——和那个女人是说不通道理的,所以干脆沉默了。

    当时杨遇秋在短信里不肯说发生了什么,李白匆匆忙忙赶来,时间大概是九点一刻,进屋就看见满地的易拉罐,杨遇秋脸色很差,好像没力气站立,刚给他开完门就回沙发坐着了,却还是继续喝酒。

    李白给她烧水喝,在她跑去厕所呕吐时,给她递毛巾,又听她讲了一大堆过去的事,比如她的美容院怎么被顾客讹钱,她找工作怎么失败,她怎么把杨剪赶去高中好好上学……越讲越久远,连她最初在离乡的火车上怎么害怕都讲到了,她坐在沙发跟茶几的空隙间开始哭,说自己当时真的很害怕,非常害怕,弟弟连九岁都没过,她十四岁,也不知道怎么赚钱,躲进皮卡车槽就逃出村子了,她怕他们饿死在路上。

    然后她说到高杰,那个中年男人怎么在火车上安慰她,承诺她会好,又怎么骗她,从没把她当成一个人。让李白意想不到的是高杰居然是做铁路小偷起家的,他有一个团伙,专挑卧铺车厢偷东西,得手了就下车,后来几年赚多了钱他才去尝试其他生意,但跟老本行也从没断过。杨遇秋说起这事是因为她也在高杰的要求下,被迫,做了好几年的贼。对,她是贼,这是她自己哭着说的,但她还是圣女,高杰信教之后,就把偷盗奉为劫富济贫的修行了,这也是她哭着说的。

    在他们的教典里,圣女是缺月,需要在日月大神和教众的注目下,全身滴满香烛,由被太阳附体的教长“放血清身”,才能达到“玉轮”的最终境界。现任的教长就是高杰。杨遇秋给李白看她的疤,说自己言听计从,常被“清身”,却还是没有完满,她最后说,她要疯了。

    说完这句她就静下来,夜也静了,神秘房间虚掩的门缝与从前无二,红光暗如冥火,传出阵阵幽香。

    李白却是越发的不耐烦,什么教,什么偷,多荒唐多凄惨,他全都不想了解,这件事简单来看就杨遇秋喝多了酒,需要找个活人倾诉,而他就是那个不幸被吐了一身苦水的家伙,而这苦水中有多少真多少假也不清楚,只能确定杨遇秋此刻的确极其痛苦。

    这是病,这才是病啊,李白想,他知道杨遇秋常吃的那几种精神类药物,在满茶几的杂乱中翻找,还没找到,又听见杨遇秋喃喃道:“我打胎的事高杰知道了,这是对大神的不敬,他要杀了我。”

    李白的手拎着一个空薯片筒,停顿住了。

    “他要来找我……”杨遇秋还是失魂落魄的,“所以我想找你,我想去你那儿躲一躲。”

    我那儿。李白遏制住烦躁。你还不知道我的房子拆了,我搬走了,和你弟弟同居了。李白把这些话压在舌下,问:“说没说什么时候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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