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

    一阵风吹过,沈越收紧怀抱,下巴抵在陶盖上,似以肉躯替陶罐挡开寒冷。

    半晌,沈越才再次开口:“你们都下去吧。让我跟阿鲤呆一会儿。”见无人动身,沈越无奈,补充道:“留下程隐陪着我,这样你们放心了吧。”

    下山前,引章仍然忧心忡忡,拉住程隐交代:“沈爷变成这样,你一定得盯紧了,不能让沈爷也出现意外。”

    “嗯。”

    只有程隐知道,沈爷其实没‘变’,程隐最初认识的沈爷,就是这样的,冷漠狠决,寡言阴沉。而后找回了丘公子,沈爷才发生了变化,变成了一个富于感情的、活生生的人。

    见证了沈越是如何重振家业的程隐最清楚,寻壑在沈越心中的地位。

    官场险恶,沈爷混迹多年,真心已经所剩无几,好不容易找回那个能说话的人,尝过甜头,而今黄粱梦醒,叫沈爷余生怎么挨。

    毕竟,权势、财富,没了可以再挣;可人没了,就是真的没了。

    “沈爷!”程隐正走着神,沈越突然起身,叫他吓了一跳。

    一日未有进食,沈越早已头晕眼花,此刻突然起来,若不是程隐扶着,沈越恐怕已经摔倒在地了。沈越止住程隐,安慰说:“没事。我想起去年亲手酿的两坛青梅酒,寻壑喝得还剩小半坛,我去取来,咱们把他喝完吧。”

    不多会儿,沈越抱着酒坛出来,同时臂上还搭了两件衣物,程隐一眼认出来,那便是沈越偷藏起来带上战场的中衣。

    沈越和程隐并排着在门口席地坐下。沈越倒了两碗酒,推一碗给程隐后,自己率先一干而尽。拿衣袖擦一把嘴,沈越看向天幕。

    夜寂静,星月暗淡,银河垂地。

    “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

    ……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沈越吟一句,就灌一口酒,到最后时,酒品稍次的他,已是酒嗝不断。

    “沈爷……”程隐忧心,想要拿走沈越的碗,却被沈越躲开,“别动,你呃……好好听我说,呃……”

    程隐担心得打紧,接下来更是目不转睛盯着沈越,方才就觉得沈越哪处不同了,而今仔细打量,赫然发现,沈越的鬓角,竟在一日之内斑白了。“沈爷,你头发……你头发白了……”

    “啊?”沈越错愕,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摸了摸头顶,笑道:“哈,你看,如果阿鲤要是还活着,我们这就算白头偕老了,是吧?哈哈……可他连最后的几个月都不留给我……”沈越双目未曾眨眼,但泪珠还是不住滚落。

    “沈爷……”程隐倾身想要搀住沈越,却被沈越推开并呵斥:

    “走开!说了只准你安静听着!”

    程隐只得缩回手。

    “你知道嘛,过去我不会喝酒,逢人敬酒,都是阿鲤替我挡下。他一个随从,地位不比客人,客人干一盅,阿鲤得喝三盅,呃……他替我挡了那么多年的酒,最后被我扫地出门……”

    说着,沈越抖开怀里的衣物,领口那个歪歪扭扭的‘鲤’字露出来:“过去打仗,我不怕死,甚至想着,人世本就没意思,我捐躯赴国难,说不定还能给沈府带来更多封赏。可有了阿鲤后,我变得怕死了,我留恋人世,留恋和阿鲤度过的每一个日子。所以我偷走了阿鲤两件衣服,呃……他的味道在,我就就算被阎王押进地府了,我也会有想法子逃出来,出来再见阿鲤。”

    程隐只觉得脑袋发晕,怪道这青梅酒酒劲竟然如此之大。晃晃头颅,程隐试图说话让自己清醒,便安慰沈越:“爷,世间的好千种万种,继续往前走,才……”

    沈越不耐地打断:“世间纵有千万种好,可唯一我想要的,不在了!”“沈越右手将两件酒倒单衣贴上面颊,带着扳指的左手捏着那张牛皮纸,哭丧道:”活生生的一个人,而今只剩下我偷藏起来的两件衣服,还有这一张纸,叫我如何接受?!!”

    沈越干笑两声,接着竟兀自唱起了歌:

    “那天的云是否都已料到,所以脚步才轻巧。以免打扰到我们的时光,因为注定那么少。”

    “风儿吹着白云飘,你到那里去了?想你的时候,我抬头微笑,知道不知道?”

    正如丘府其他人不知道寻壑在悄无声息地告别,沈越当时也天真地以为,寻壑是真的临时起兴,给自己唱了这首歌,而今回味歌词,沈越才知道,寻壑那时是在向自己诀别。

    “好好吃饭”也是。

    沈越又哭又笑,划燃一根火柴,竟点着了那两件上衣。

    程隐顾不得头晕眼花,哆嗦着阻止:“沈爷,你这是……”

    “阿鲤在地府不习惯,阳间烧点他熟悉的东西过去。”说着沈越捞起酒坛,站起来往院子中央走去。

    程隐眼前重影严重,赫然反应过来沈越在酒中下药了,张口欲喊,却只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啊’。

    倒下前一刻,程隐朦胧瞳孔中映入的最后投影,是沈越高举酒坛,酒液浇身,而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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