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 作者:来自远方

    面对威胁,没谁会脑袋发抽,继续和天子纠缠。更何况,也没有立场。

    镇守太监早已存在,几十年屹立不摇。天子能够下令彻查,狠心惩处,已给足朝臣颜面。

    想要一锅端,将所有镇守太监打入尘埃,别说是宦海沉浮的老油条,便是新入官场的进士,一样知晓不可能。

    天子一意孤行,尚有立场直谏。

    天子幡然醒悟,秉正执法,继续紧抓不放,绝对是脑袋被驴踢了。

    两个字:愚蠢。

    比起镇守太监,严查选婚太监一事更让朝臣侧目。

    上疏弹劾此事,本非多数人所愿。

    一则,天子月底将要大婚,这个关节弹劾选婚太监,得罪的可不只是宦官集团。

    若出身北直隶的女子登上后位,虽不致干涉朝政动摇国本,枕头风吹起来,也足够让人喝上一壶。

    其次,单查选婚太监尚好,观天子之意,是要连各地布政使司,府州县衙门一并彻查。

    局限于刑部大理寺,众人还不会这般担心,锦衣卫和东厂牵扯进来,有过无过,老底都会被掀开。

    到时候,没罪也会变成有罪。区别只在于,是到刑部大牢暂居,还是到诏狱单间长住。

    身在朝堂,便脱不开各方关系。

    同榜同年,同族同乡,翁婿姻亲,如蛛丝般结成大网。人在其中,彼此牵连,休想轻易脱身。

    平时不显,一旦事有不对,必定是拔起萝卜带出泥。

    罪名轻尚罢,如是重罪,网中之人要么断尾求生,要么跟着一起倒霉。

    杨瓒能想到这点,众人亦然,

    杨侍读举起棍子,搅乱浑水,拍打蛛网。他人身在网中,满身水渍,难下决断。

    究竟是断然挥刀,弃卒保帅;还是联合起来,以求翻身?

    无论选择哪种,将盖子揭开的刘御史,下场都不会太好。命能保住,职业生涯也将画上句号。

    有朝官出列,想在圣旨抄送各地前努力一下。不能让天子收回成命,至少将彻查地点限制在北直隶各府。

    理由有些牵强,倒也说得过去。

    “弹劾北直隶选婚太监不法,同南京中都等地何干?还请陛下三思。”

    “如不加以区分,一概而论,恐令无辜者蒙冤。”

    朱厚照没有发怒,也没有驳斥,而是一摆手,“朕意已决,诸卿不必多言。”

    就这么办,谁说也没用。

    “陛下!”

    劝说不住,众人心里的滋味实在难以表述。

    为今之计,只能绞尽脑汁,各想办法。

    不想被牵连进去,必须自打嘴巴,设法证明“不法之事”子乌须有。证明不了,也得将“犯罪人数”缩减最小范围。

    小卒同样惜命。

    大佬们挥挥袖,掸掸衣摆,不用费太大的力气,自可轻易脱身。

    下边的人不甘心,总要想方设法脱罪。

    实在没办法,只能推出几人顶罪。

    作为“牺牲品”和“替罪羊”,认命便罢,自然是我不好换大家好,等着坐牢流放。不认命,后果只能是我不好,大家都别想跑,死了也要拉几个垫背。

    后一种情况,必定导致互相攀咬。

    用不着朱厚照操心,几方势力就会撕扯不休。

    下边的人撸袖子开揍,大佬还能稳坐钓鱼台?

    明显不可能。

    断尾求生固然重要,砍的次数太多,长短超过底线,不致要了人命也会众叛亲离。

    不想撕得昏天黑地,来几场群体斗殴,只能将上疏弹劾的御史推出去,言其诬告。

    如此一来,都察院必不会善罢甘休。

    别说证据确凿,确有其事,就是道听途说,也没有将言官定为“诬告”的道理。

    天子行廷杖,将人撵回老家种田,还能在史书上留几笔,说不得会被春秋一下,成为“诤臣”。被朝臣推出去顶罪,扣上污名,今生今世都不得翻身。

    身为御史,负监察百官、纠察不法之责。

    一人背上诬告的罪名,整个都察院都会被牵连。

    姓刘的能诬告,证明言官也有私心,并非百分百的清廉公正。以此推断,其他御史乃至副都御使,左右都御使,都变得十分可疑。

    同为言官的六科给事中,也不能独善其身。

    大家属于同一体系,平时可以掐,必要时必须站在同一阵线!

    和武官撕,和文官撕,和天子撕!

    撕到不能再撕!

    总之,绝不能被同僚上言“诬告”!

    杨瓒上请之时,只想着将水搅浑,万万没能想到,力度有点大,浑水变成泥潭。

    朱厚照想到了。

    身在皇家,接受的是帝王教育,政治嗅觉远比杨瓒敏锐,缺少的不过是经验。

    看到群臣的表现,设想到可能的后果,朱厚照心情更好,借衣袖遮掩,又吞下两块豆糕。

    当日早朝,结束在一片肃杀的气氛当中。

    或许是心情好的缘故,退朝之前,朱厚照突发奇想,决定恢复上元节休假,只是从十日缩短到五日。

    “上元节当日,朕与万民同乐。”

    丢下这句话,朱厚照起身走人。

    奉天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

    纵然是内阁三人,也不得不正视天子的变化。

    轻飘飘两道圣旨,搅乱整个朝堂。偏偏不能说天子有错,毕竟麻烦的源头不在龙椅之上。归根结底,无论倒霉到什么地步,都是自找。

    “李相公,你看天子是什么意思?”

    三人之中,李东阳最是平易近人。心怀忐忑的官员不敢拦刘健谢迁的路,只能壮起胆子,到李东阳面前碰碰运气。

    未料想,李东阳没说话,前方的刘健忽然驻足,转过身,厉声喝道:“天子刚正,下旨严查不法,尔等有何异议?”

    “不敢,不敢!”

    “天子大中至正,法不徇情,我等甚是欣喜!”

    “既如此,还有何事需问?”

    分毫不给人面子,刘健冷哼一声,再不做停留,转身就走。

    安慰众人两句,李东阳亦未多留。他担心的不是两道圣旨,而是皇庄。

    撤掉设立的关卡,不再向往来商贾收取货税,看似寻常,内中实藏有大玄机。

    “皇庄,官衙,官道,陆运。”

    一边走,李东阳一边思量。

    天子以身作则,严格拘束皇庄管事太监,不许大肆盘剥。有圣旨为令,当地官衙必仿效而行,减免杂税,否则将有违背皇命之嫌。

    宁晋等县有官道通往京师,贯通南北。

    消息传出,各地行商必将蜂拥而至。

    究其根本,各地官府盘剥甚巨,水路尚好,商队行走陆路,单是各项杂税就占据成本多半。逐年挤压之下,利润不断缩减。大商贾尚能支撑,行商多是小本买卖,不赔钱就算好的。

    此项皇命一出,可以想见,皇庄所在的州县必当聚集各地商贩。

    南北货物流通,各色人等聚集,酒楼客栈、食铺茶肆多会随之而起,鳞次栉比。

    几县之地,都将日渐繁华。

    行到文渊阁前,李东阳没有急着推开门,而是立在廊下,唤来一名书吏。

    “去工部,取北直隶保定等府舆图送来。”

    “是。”

    书吏领命退下,摸不清李阁老的意图,却没有多问。

    李东阳步入室内,见刘健谢迁正翻阅奏疏,偶尔交谈,多言及两道圣旨,少有涉及皇庄,不免摇头。

    丢了西瓜捡芝麻。

    忽视紧要未决之事,关注能预期结果的细枝末节,该说两位同僚久居高位,思虑已成定势,还是自己杞人忧天,想得太多?

    李东阳同刘健颔首,行到桌案后,随意翻开一份奏疏,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自正月初一到上元节前,各府州县衙封笔,不报送公文。摆在桌案上的多是积压的琐事,或御史台六科递送的弹劾讽谏。

    看到奏疏上的文字,李东阳连连皱眉。

    屠勋刚正有余,老练不足。比起前任左、都御使,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想到先后卒去的史琳戴珊,李东阳莫名升起一个念头,幸亏走得早,不然到话,见到都察院这个样,必定气得七窍生烟,恨不能捶死几个。

    忆起两位都御使年轻时的生猛,李东阳下意识捶了捶肩膀。

    想当年,李阁老也曾打遍六部无敌手。

    凭借祖上行伍出身,敢挑衅李大学士,不血溅五步,也会落得个鼻青脸肿。

    “老了啊。”

    李东阳突发感慨,引来刘健谢迁奇怪一瞥。

    正要开口询问,被敲门声好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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